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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当余旋风结束(大章二,笔会结束)
    第126章 当余旋风结束(大章二,笔会结束)
    当然有关系了。
    任何经典文学作品的形象,都能在其社会当中,找到相同性。
    余切说:“我们常常看到日本作品有这样的人物形象——这个人拥有极大的力量,有时候能毁灭世界,但他却不敢使用他的力量,于是造成更大的悲剧。”
    “这种事情在我们中国人看来难以理解,因为天之所予不得不受。当你有这样的力量时,你不去积极的应用它,你就是有罪的。”
    “然而,在日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样的人肩负了他所不能承担的责任,于是他可以去逃避,去服从于别人。”
    举一个什么样的例子来说明?
    奥特曼?奥特曼力大无穷,但他不介入人类的生活。这例子难登文学的大雅之堂。
    影响几代人的新世纪福音战士?少年少女操控了巨大的机器,拥有毁灭城市的能力,然后被政治家耍得团团转。这片子还没出来呢。
    有一个东西恰如其分,是82年开始在日本连载的《阿基拉》,它原先是一个漫画,刊登在jump杂志上。主角铁雄发觉自己有超能力,这种能力近乎于核弹,能毁天灭地,但最终却使得铁雄走向自我毁灭。
    就是说,日本人总认为,就算是那些掌握巨大力量的个体也没有相应的智慧,于是他们不得不服从于别人。
    想想这设定多么抽象?
    就算我真是个没脑子的,我难道不能用拳头,让那些有脑子给我当军师吗?
    ——它和日本人的民族性有关系,而且日本人能接受这种严肃向的作品,并不觉得抽象。
    反之,当这样的形象出现时,往往受到热捧,日本人觉得,如果我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这简直就是我能干出来的事呀。
    《阿基拉》同样不适合出现在文学讨论上。
    余切选择聊起了每一个日本人都知道的神话:伊邪那岐思念难产而死的爱妻伊邪那美,亲赴黄泉国。但看见她腐烂而丑陋的身体后,因感到恶心与畏惧,遂逃离黄泉国。
    然后他老婆追杀他,产生了许多灾难。伊邪那岐竟然放任灾难发生,直到等到了更伟大的力量来主持公道,创造新秩序。
    余切说:“在你们的神话体系里,一切的悲剧源头就来自于此,就连神灵也是这样没有担当。”
    尾上兼英本人竟然开始反思起来!
    的确如此,“服从”确实是日本的民族性之一。
    事实上,日本是一个没有发展出平民文化的民族,明治维新后的现代化和广大日本平民没什么关系,平民甚至没有姓氏,他们是忽然在战争中才被灌输了文化、道德、审美。
    然后像行为艺术一样,对这些灌输来的东西进行全民cosplay,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血。
    一位叫山崎嘉比古的东大医学博士站起来道:“我致力于调查办公自动化对人们工作状态的影响,然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身心过劳,还显现出其他病态症状。”
    “全日本有55.8%的人显示出强迫症的倾向。但他们依旧这么坚持下去……我原先以为是文化惯性,现在才明白,这是服从。”
    这个医学博士哀叹道:“经济得到了发展,人们反而变得不快乐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能向我解释吗?”
    尾上兼英以为,这就是余切日本行所看到的东西,他看到了日本的民族性。
    但没有想到,他还能引申出这种民族性的弊端。
    余切告诉那个东大医学博士:“我们中国人最能解释这种情况了,因为你们没有掌握生产资料,所以生产力的发展,反而进一步的扩大了剥削你们的方式。”
    “比如,原先这个自动化软件没有推行出来之前,人们还能有一些偷懒的时间,而现在完全不可能,他要付出他的全部劳动给老板——考虑到日本民族的盲目服从性,这自然导致各种心理疾病。”
    怎么形容这一个解释呢?
    记者松永觉得,他自己的头那一下都快要炸开了,就是一个他随处可见,但从不觉得奇怪的问题,被人轻而易举的说出来。
    这完全值得他写一篇报道,因为《朝日新闻》正是一个偏左的报纸。
    这个医学博士同样觉得惊讶:“如果按你所说,我们岂不是经济越发达,人们越痛苦,最终超过一个平衡度,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有这样的可能。”
    “那么这种情况,到底要怎么避免?”
    余切笑道:“辞职?领救助金?”
    这当然是不可能了,但也算是为原本严肃起来的分享,添上了一些欢快的气氛。大家立刻笑起来。
    “好吧,”余切说,“这是人类的终极问题,我还不能回答你,但作为一个创作者,我可以给你想象如果发展到最极端那一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这是你在访谈节目中,没有说完的下半场吗?”记者松永敏锐的察觉到了,他举起手提问。
    “你也是东京大学的学生?”
    “我是东大的校友,去过你们中国几次。”
    “那我就在这里,把我访谈中,没有能透露出的下半场讲出来,它会很有趣,如果你有胆子的话,可以写出来。”
    啥?
    这可是第一手资料啊。
    松永激动的涨红脸,请求暂停两分钟。
    两分钟后,他拿来了一个三洋手提录音机,还有几个录制卡带,当着余切的面,录音机被打开。
    请讲吧!松永作出手势。
    余切道:“我们聊一聊核时代下的文学的具体设定,它目前是根据日本社会来推断的,以上仅仅是我的个人之见,欢迎有不同的说法。”
    松永想要答应一声,然而,他竟然害怕影响到了余切的思路。
    不仅如此,无论是研究中国礼仪的蜂尾邦夫,还是敦煌学的池田温,亦或是左翼文学的尾上兼英,他们全安静听着。
    这是有关于未来生活,有关于他们切身利益的文学作品设定。
    随着余切说话,三洋手提录音机的录音磁头,将放大的电信号记录到磁带上:
    “他讲到一个办公软件自动化的事情,这种高效率软件应用之后,反而折磨了人类,我们中国人讲这是被剥削了自己的劳动,这是委婉的说法,从文学创作者的角度,其实是把生命的一部分,出卖给了别人。”
    “是这样吗?”
    东京大学的学子们,点着头。
    余切说:“有点耸人听闻,但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之所以出卖生命,是因为要满足剩下那部分,没有出卖的生命的质量。这些是由两部分来满足的,一部分是生存需求,这很容易理解,一部分是社会需求——当季风衣,私家车,滑雪旅行,红酒牛排。”
    “……这些东西对中国人来说,目前暂时还可以没有,但是对你们日本人来说,必须有。”
    “所以尽管社会需求是被创造出来的需求,但你们却不能失去它……并且,为了满足这样的需求,你有时还要把自己生命的更多一部分,出卖给其他人。”
    “我们常说的加班,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这些需求得不到满足,你们就等同于社会性的死亡,会被社会排斥出去,我说的对吗?”
    没有人否定他。
    换季的风衣从几十美金跌倒一美金以下,只是其中之一。当下的日本上班族挥舞着钞票,要求乘坐出租车,而这些出租车单次的起步价一万日元,几乎相当于一个中国城镇工人一整年的收入(800人民币)。
    但上班族们宁可站着等,也不愿意乘坐公共交通。
    松永回忆起他去沪市出差的情况:他打了一辆车,付了对他而言极其低廉的价格,司机说这种从机场到酒店的长途,只有国外的客人才能拿的出来。
    松永却不觉得奇怪,因为在这辆车上,还有另外一个日本其他报社同事,如果他选择不打车省钱过去,这实在是于他而言的“人间失格”啊。
    尽管这是创造出来的需求,但却是他不得不全力满足的。
    余切说:“为了满足这种物欲,你不得不进一步把生命出卖给别人,换取你剩下生命的质量——我为什么老是说生命这些耸人听闻的词?因为我正在探讨的极端未来,就是真正能把一切进行交易的未来。”
    “巨大的核灾难下,世界出现了广泛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面积,只有极少数地区可以供人来生存,尽管人口也剧烈的减少了,但却没有生存面积减少的那么多——于是出现了这几个事情,科技仍然被尽可能保留下来,相当发达,但人类的普遍生活水平却剧烈下降,同时底层人不得不激烈的相互竞争,以换取生活资源。”
    望着台下这些东大学子,余切说:“你们放心,你们不是底层人。即便到了那个时代,也不用为了生存而焦虑,但你还有很多必要的社会需求。”
    “假设未来的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生物科技得到发展,世界上开始出现了人造器官,人造肢体,他们比本来的人类体魄还要好,而且可以抗辐射,基于我前面的推论,你也必须追求这些东西,否则你就会被排斥出社会圈子之外。”
    “但是,自然的器官是随机的,大家不会有剧烈的差距,而人造的东西却会分出个三六九等,现在你如果不是天生的大富豪的话,你不得不面临选取一部分,舍去一部分,因为你无法全买下来,是这样吗?”
    余切没有等东大学子们同意,就开始点名:“想想看,你选择选什么,舍弃什么?”
    被点到的人是松永,他汗水都出来了:“余桑,这太疯狂了,我一定要换器官或者肢体吗?”
    余切说:“我们中国人看你们日本人买当季奢侈品的时候,也觉得不可理喻的疯狂,但你们就是这么做了。”
    松永又问:“那我一定要舍弃什么吗?”
    “当然了,什么都能要的社会是天堂啊,核时代下的废土更不会是天堂。”“那我……”
    “快点说,你不会有很多时间考虑的,时间也是成本。”
    “我选择视力,因为我的视力不好,我其他的地方很健康。”
    余切此时忽然表情严肃,他这表情太严肃,以至于松永被吓到了。
    他问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松永,你觉得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吗?”
    松永松了一口气,答道:“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你觉得你们的服从,和正直之间存在冲突吗?”
    “不冲突。”
    余切摇着头:“松永,你会记得你这句话的,因为你已经根本的错误理解了这种文学。在失去秩序的时候,服从是一种不正直。”
    松永问:“那什么是正直的?”
    “重新建立起秩序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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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永蒙了:“说实话,我不明白。”
    “好吧,你后面会明白的。”余切开始解释道,“现在你因为换了这一双眼睛,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这帮助你成为了数一数二的新闻记者——你特别庆幸你换了这一双眼睛,它虽然看起来有点机械感,但很好用。”
    松永不断的点头。
    “——然后五年过去,你的视力开始消退了,你奇怪这是为什么?然后才发现,这个东西存在保质期;并且,在你事业的这一行也出现了新的定制眼,比你的功能全面,还能自动录像和拍照……你要换吗?“
    松永道:“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会付出我的任何代价。”
    “你确定吗?”
    松永迟疑了:“我应该赚了不少钱了吧?”
    “你确实赚了不少钱。”
    他于是重重点头:“我已经停不下了,这双眼睛对我来说,就像是成瘾品一样,我离不开它。”
    “好,虽然你存了不少钱,但你还有家庭——孩子要换胳膊,因为打甲子园的投手们全换上了机械手臂,你老婆要全身换皮,因为她想要消除掉脸上的皱纹……我还没有讲到你的父母得了重病,有一款昂贵的药,可以为他们续命,这些全都要钱。”
    松永冷汗直冒,他张大嘴,为这种可怖的事实而震撼到,但余切竟然还有后话:
    “你所有的钱,正好可以满足以上这些,你选择交易吗?你要知道,你的家人,正像是你需要这一双眼睛一样的,需要其他东西。”
    松永咬牙说:“我换。”
    “你换取了新型号的眼睛,你的事业再次起飞,但是五年十年过去,新的眼睛也将要被淘汰了,并且随着你年岁的渐长,你发现你开始跑的慢了,拿不动东西了,你的皱纹也起来了,被你采访的人因为你垂垂老矣的样貌,拒绝和你合作,他们要和其他更年轻,也更健康的人合作,你怎么办呢?”
    松永已经如同到了那个地步一样,他颓然道:“我不得不换。我需要生存。”
    “但你不幸碰到了经济危机,你没攒下什么钱。你怎么换新的呢?”
    松永问:“我难道一点办法没有吗?”
    余切故作思考一番,说:“你有办法,你可以把那些不直接影响生存的器官,或者是你家人的……拿去卖了,或者安装到你身上。”
    松永并不上当:“那我不当记者了,我想要简单活下去。”
    余切十分耐心,和他解释说:“不行,因为你忘记了,我跟你说过,这是一个到处都是核废土的世界,竞争十分激烈,你的‘简单活下去’需要消耗极其高的成本——就好像你们日本人吃的牛排,喝的红酒一样。”
    “真正的简单活下去是带着家人在废土上拾荒,随时可能死亡,你愿意吗?”
    这是一种激烈的道德困境,松永几乎要崩溃,他急促的喘息着,然后用他都没有想到的嘶哑声音道:“我不可能愿意。”
    余切点头,“是的,所以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留在这里,那么又回到了刚才的难题?你要不要卖你老婆的皮肤,卖你孩子的手臂……我还没有补充很多细节,比如,你当时你买这些东西是贷款来的,二十年还没有还干净,你必须立刻做决定,否则这些东西全都会被收回去!”
    松永快要疯了,他大叫道:“我非要这么做不可吗?我没有其他一点办法?”
    余切说:“我大发慈悲,给你多一条路吧,你发现一个地下黑市,可以贩卖你自己本来的器官,比如你是个记者,你要耳朵来干什么呢?你要不要把耳朵卖了,这样能够凑够部分钱,你老婆已经年老色衰,她根本不需要子宫了,何况在这种社会,你还生孩子来干什么呢?你还要有一些什么可以拿去卖的,你再想想。”
    松永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他自己当然是不能卖的,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不不,也可以卖一个肾,他听说人有两个,少一个并不会过于影响。
    孩子呢?
    孩子是无辜的,不能让他出卖什么,但我确实需要他的手臂,暂时卖了?
    松永说:“我选择拿走孩子的手臂,还要卖掉我自己的一个肾,我把老婆的人造皮肤也拿走,这样够了吗?”
    余切说:“不够,因为新的比旧的贵了太多,你其实只卖了自己一个肾,怎么可能买一对新眼睛呢?想想,你还能做什么?”
    松永正在激烈的思考,他的三洋手提录音机忽然卡住了,“咔!”然后他反应过来,录音带用完了,需要换一个带子。
    松永太专注于和余切的问答游戏,以至于他在换带子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中哲会的阶梯教室里面,其他东大学子,以及教师们,对他这一位东大毕业的报社精英的反应——所有人正在屏声静息,却又露出极其骇然的表情。
    余切所描绘的世界,究竟是一个怎么残酷的世界?将一个报社精英搞成这个样子?
    “松永,”余切只当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只对松永问,“你想好卖什么了吗?”
    松永想好了,他坚决的说:“因为我卖掉我的两个肾,就会死,但我可以劝我老婆和父母,他们各自还有一个。”
    “你意思是,你要卖掉他们的肾脏吗?”
    松永红着眼道:“我为什么不能卖呢?我已经为这个家牺牲那么多,该是他们来帮助我的时候了。”
    他抬起头,发觉余切却没有再回复他了。
    难道是价格没谈妥吗?
    松永以为这样还不够,焦虑道:“还不够?卖掉子宫呢?这也是不影响健康的。”
    余切示意松永,看看周边人的反应:一张张脸,正在极其震撼的看着他。
    松永,你做出这种事情,你还是个人吗?
    松永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做出多么恐怖的事情,他当即干呕起来。从眼睛的余光中,松永看到所有的东大学子和教师们,失魂落魄一般,正在呆呆的望着余切。
    简直像西方人画的那种宗教图:教皇传授福音。
    是的,这固然是松永做出的选择,但换了他们这些社会精英上去,难道就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余切下了结论:“所以这就是我理解的核时代下的文学,它比你想的最恐怖还要恐怖,因为他直接摧毁了传统的道德理念,把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各方面的人性都扭曲了……对你们日本人来说,则再次映证了你们的民族性的弊端。”
    “服从!”余切说,“为什么要服从呢?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你都没有想过,可以买一把枪,对折磨你的人开枪,和其他人一起建立一个新秩序。”
    “因为你的懦弱,你自己葬送了一生,你的孩子也将继续这么下去。”
    松永简直是痛哭流涕了:“这都是我的错……”
    随后,中哲会的阶梯教室里面,有些反应快的开始鼓掌,这种掌声中,带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从这一个崩坏的世界当中,人人看到了不同的道理。
    左翼文学研究者,尾上兼英已经从余“黑”变成了余吹:因为这代表革命可以到核时代都继续搞下去。
    谁说余切不好了,余切老好了。
    余切简直是开创了一个新的文学啊,而且尤其符合他中国人的身份。日本人一定写不出来这种东西,正如他所说:服从的民族性,促使他们首先不敢打破这里面的秩序枷锁。
    而一种纯粹的悲观文学是没有用处的,我们之所以追求文学,是因为在那其中感受到了力量。
    这种力量,在这样的世界当中,是只有大的国家,并且辉煌着的才更可能写出来。
    核时代文学到底是怎么样?
    余切最终讲述了这么几个自相矛盾,但逻辑自洽的事情:
    第一,极高科技水平,和极低生活水平同时并存。
    第二,有一个奇烂无比的秩序,但它也貌似坚不可摧。
    第三,人们在这种秩序下,会自发的奔向深渊。
    最终,创造出了这种令人绝望的怪像。
    掌声中,松永顿时醒悟了,检查起录音机来,这恐怕是他近年来做过的最伟大的采访。
    仅仅以这么宏大磅礴的世界观而言,这一位来自中国的作家,就绝不可能是一个媒体作家。余旋风,余旋风……松永心想,让这样的旋风,在日本再刮得猛一些吧。
    他已经等不及让这样的作品,在日本这样一个饱受核创伤的国家来看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