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极见他沉默,猜出他的心思,道:“以你读经收获,对这个问题只字不应,自是认为我跑题跑得远了。”
晋无咎道:“无咎不敢。”
晋太极道:“无咎,我要你学成之后,在盘龙峡谷手下留情,尤其对那沈碧辰,不可心存杀念,你做不做得到?”
晋无咎道:“老爷爷要我放过沈碧辰?”
一想到这三个字,牙关咬紧,强压心头怒火,道:“沈碧辰坏事做尽,更敢折磨小姐姐,知道小哥哥必不会弃小姐姐于不顾,引小哥哥入谷后,定然也是痛下杀手,这样的人,也要我放过他么?”
晋太极轻叹一气,眼望远空,幽幽道:“凡尘中人看来,佛即是吃斋念经,拜神拜鬼,有病不治,烧香祷告,修得正果,死后升入西方极乐世界,一句话,今生求佛只为来世脱苦,但佛之精要,却在于洗心净灵,教人充满慈悲,认清世间,看透人生。”
晋无咎哪有耐性听他说这番大道理?到这时再难隐忍,道:“老爷爷,待救出小姐姐,无咎再听这些教诲不迟。”
见晋太极转身逼视,双膝下跪,道:“无咎知道自己说错话惹你生气,可是……唉!都怪无咎嘴笨……可是……”
晋太极见他诚惶诚恐语无伦次,并不动怒,上前扶起他,道:
“我对你说的这些,字字紧要,到时你便会明白,能否救出你小姐姐,三分在人,七分在天,而你能否在‘青龙殿’高手围攻之下强势胜出,三分在武,七分在心,我给你一夜时间,你好好想个明白,想明白后,我明日开始传你内功。”
晋无咎奇道:“一夜?那假如今夜我想不明白,老爷爷便不能传我了么?”
晋太极道:“一夜过后,不管你想不想得明白,我们都要开始练功,再迟可就真的来不及啦。”
晋无咎“哦”得一声。
二人互道晚安,晋无咎回入卧房,里头空空荡荡,打开柜子,“空心杨柳”赫然在目,莫玄炎却已不在身旁,回想自己竟厉声对她说出“滚”字,心口微微一疼,暗道:
“待救出小姐姐,我定要诚心诚意向玄炎赔罪,直到她肯原谅我为止,可是,盘龙上万教众,高手如云,我们只有三个人,即使我能成为天下第一,即使小哥哥能打赢沈碧辰,即使老爷爷曾经是盘龙教主,又该怎样才能救出小姐姐呢?”
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道:“有老爷爷筹谋一切,我还胡思乱想些甚么?三十日后入谷,我将‘空心杨柳’带给玄炎,然后不论生死,放手一战,能和最亲的人死在一起,死又有甚么可怕?”
念及生死,晋太极的话回旋耳边,心道:“事关小姐姐性命,老爷爷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拿无关紧要的事浪费时间,他说的话一定藏有深意,可是为甚么我不能杀沈碧辰?”
想到自己敬重亲近的齐高,竟是处心积虑的沈碧辰,但自己大难不死因祸得福,对他终是感激者居多,忿恨者居少,微一转念,在脑袋上重重一锤,道:
“小姐姐正在七条锁链中受苦,我还在犹豫甚么?倘若沈碧辰这样对我,有老爷爷开口求一句情,我肯定想都不想就放过他,但他谋害的人是小姐姐,我要还是就这么算了,如何对得起小哥哥小姐姐?”
回到床上思绪不停,许久好似明白一些,心道:“老爷爷为救小姐姐,这才迫不得已指点我和小哥哥,但他曾为盘龙教主,对这些教众还有旧情,要我放过他们,根本就在情理之中。”
转过半圈,面向另一侧,继续想道: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英雄大会,到时盟主之位落入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手中,盘龙峡谷指不定又是一场大战,沈碧辰身为六峰中的顶尖高手,如果被我下手除掉,全教失陷的可能又大三分,这件事对我固然困难,可由老爷爷提出,却十分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脑中又再闪过一个念头,心道:“当年沈墨渊盗取‘祝融’,将它交给少林寺保管,对付像沈碧辰这样的恶人,等我胜得过他,何不将他交给少林寺?少林贵为武林泰山北斗,崇印方丈德高望重,定会妥善处置,又何须我来操心他的生死?”
一念及此心里一振,胸中烦闷得解,倦意层层涌上,登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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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已是巳时,梳洗后随意用些简餐来到北院,听一名丐帮弟子道:“是,属下立即去办。”
将手中三张白纸折叠几下,向卓凌寒告退,经过晋无咎时道声“晋兄弟早”。
晋无咎认得他是卓府内三袋值守弟子计伏常,回道:“计大哥早。”
晋太极与卓凌寒已在院中,后者见他到来,道:“太极公,我先去别院练功,不耽误你们。”
晋太极道:“好。”
见他眼圈浮肿,又道:“你对冰儿日思夜想,本是人之常情,可你若不能心无旁骛,事半功倍是小,不进反退是大,凌寒,真是难为你了……”
卓凌寒道:“太极公放心,为了冰儿,我能撑得住。”
晋无咎走到跟前,见晋太极面向自己,眉头微皱久不开口,知道他的心意,当下将前夜所想简述一遍,道:“老爷爷,只要能平安救出小姐姐,你的要求我答允便是。”
晋太极长叹一气,微微摇头,道:“你这些年的经历我知道一些,可说并未真正涉足江湖,想不透这个道理又怎能怪你?”
晋无咎见他又是失望又是无奈,道:“老爷爷,是我想得还不对么?我还以为自己豁然开朗。”
晋太极道:“无妨,你能想到这一层,做出这样的决定,算是很难得了。”
又道:“无咎。”
晋无咎听他语气忽变,道:“无咎在。”晋太极道:“你还记得汪沐阳么?便是那天使出‘七星太极’的高人。”
晋无咎也是前一日方知,那位怪人前辈叫作汪沐阳,道:“无咎记得。”
晋太极道:“你昨夜亲口说过,只要能救出你小姐姐,无论付出甚么代价,你绝不退缩。”
晋无咎道:“是。”
晋太极道:“如果要你变成像他那样的傻子,你愿不愿意?”
晋无咎呆呆怔住,要他为卓夏而死,他从未有过犹豫,但晋太极这个问题必有深意,想到从此如疯似癫,再不能认出至亲之人,不由打出一个寒噤,苦思良久,伸袖拭去额间汗珠,咬牙道:
“只要无咎能像汪前辈那样,辨得出好人坏人,不因神志不清而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无咎愿意。”
晋太极道:“好,好。”
这一日天色阴沉,二人在草丛中择地跪坐,晋太极道:“你闯过少林寺‘枢械塔’,又见过奚清和出手,对少林武当两派武功可说都有见闻,说说二者有何不同?”
晋无咎道:“少林‘鉴’字辈九位神僧功力非凡,内劲刚猛,我还记得其中一位鉴离大师,出手便和武当剑招颇有几分相似,可在对掌时我才发现,鉴离大师的掌法外柔内刚。”
晋太极道:“鉴离大师外有‘握石掌’,内有‘易筋经’,若非他手下留情,那时的你如何接得下他的掌法?”
晋无咎听他将“那时的”三字咬重,微笑不以为意,回忆起当日便是发现鉴离与自己内功相同,这才乱了心绪以至走火入魔,只因不愿浪费时间述说这些往事。
却不料晋太极对佛门功夫了如指掌,想到“仁礼堂”大战之日,晋太极化名“付圭”,曾多次道出路辛楚秦四人武功路数,又觉一切顺理成章。
晋太极道:“那奚清和呢?你对他的剑法了解多少?”
晋无咎道:“奚清和剑法轻缓,讲求以慢打快,以柔克刚,但他火候未到,所以能克制碧痕的速度,却克制不了玄炎的速度,或许能强过唐桑榆那猪头的‘铜砂掌’,却决计强不过小哥哥的‘降龙十八掌’。”
晋太极道:
“你的眼力十分不错。武当拳法内合其气,外合其形,位居其中,形气相含;武当剑法以剑为兵刃,汇集阴阳两极之气,剑可脱手亦可回手,不论佩剑是轻是重,不论距离是远是近,持剑之人收放自如,轻灵柔和连绵不断,不重其力而重其意。武当创派祖师张真人出身佛门,却能悟得道家上乘武学,这番大智慧,我年少时便佩服不已。”
顿过一顿,晋太极又道:
“简单说来,佛家偏重刚劲,道家偏重绵柔,虽然不是绝对,好比你和你小哥哥的‘降龙十八掌’,看似雷霆万钧当者披靡,用的却是道家内力,你身上的‘易筋经’虽属佛门,细究起来,又是先柔后刚柔中带刚,但要大略分辨出佛道两家区别,大约会是一个‘刚’字和一个‘柔’字。”
晋无咎身负两大绝学,思索片刻已然想通,点一点头。
晋太极道:
“一百一十七年前,江湖中出现一个奇才,在他四十岁那年,已精通佛道两种内功,又将佛家道家大门大派武功招式强记脑中,从此行走江湖再无敌手,想到两家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为求突破,将自己关在深山无人问津之处,思索如何将看似大相径庭的刚柔二力合而为一,历时五年终于大悟,将修练之法笔录成册,开山创教,这人便是我教第一任教主龙剑阁。”
晋无咎道:“难怪老爷爷要先对我说起佛道两家内功,原来盘龙内功原本是集两家内功之所长。”
晋太极点头道:“盘龙内功,真正难的便在这个‘合’字。如莫沈任夏四家不能合者,所练称为‘两仪’;如‘青龙殿’内不能合者,所练称为‘高阶两仪’;如‘青龙殿’内能合者,所练称为‘太极’。”
晋无咎接口道:“便如老爷爷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