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出来。展开。”雷纳对身前的士兵说。
士兵缩着脖子,双眼不安地小幅度摆动着,抬起右前臂,掌心向上。尺寸如半截小指头的药液瓶躺在掌中,有些浑浊的液体在瓶里晃荡。
“这是什么?”雷纳把瓶子收过来。
“是……预防瘟疫的药。”
“你花了多少钱?”
“十五个银币。我知错了,雷纳大人……”
“不用和我道歉。你该对自己道歉。用辛辛苦苦打仗赢来的军饷,去换这种谁也不知道成分的非法东西。”
“可是他们都说有效。”
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误,连忙闭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谁说的?你还知道谁买了这玩意?名字告诉我。”
士兵畏畏缩缩地报出几个先行者的名字。
“好,你可以先回去了。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士兵离开后,一直在雷纳身边看着这一幕的埃林说:“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还会有进一步的正式惩罚。现在让他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
“刚才那玩意给我看看。”
雷纳还没有答应,埃林就把药液瓶从他掌中抄过来,捏在手里。手指尖感受到玻璃表面的轻微划痕。虽然号称预防瘟疫的药物,但瓶面上没有任何标识,更不用提剂量和使用说明之类的东西。
“看起来像海龟尿。”
“我不知道海龟尿是什么样子,但这绝对是假药。”雷纳说。“不为别的,就为价格。装这类药液的瓶子都不止十五个银币。”
“你是说在冒险者营地还买得到真货?”
“当然,其实很多药物都是委托非军事药厂生产,我们收购下来,再贴上‘联盟专用’的标签。但真货的价格不是我们的士兵负担得起的,他们也只能从这些小药瓶里寻找一些安慰。所以我倒不担心他们用了这些药物后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因为假药商也需要回头客。估计只是一些糖水吧。给每个士兵都分配一定量的防治瘟疫药物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不过……真这么做的话,要不了十年,国库就要给掏空了。”
这天早上,埃林和雷纳一同来到冒险者营地边缘,解决了一起士兵和冒险者之间的斗殴事件:士兵认为隔离屋的火灾是冒险者搞破坏,冒险者则指责联盟没有足够能力预防意外。斗殴牵涉了四个人,虽然每个人都有轻伤,但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泥地摔跤一般别扭。事实上,他们打起来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各自阵营遭到了语言攻击,而是“有瘟疫感染者从火灾里逃出来了,下落不明”的谣言。有人要为谣言引起的恐惧负责任,在这个负责任的人站出来之前,就只能靠打架来派遣烦闷和不安。士兵和冒险者们在战场上直面食尸鬼或者憎恶的时候,或许可以毫无畏惧,但是一个莫须有的瘟疫感染者却能在他们的大脑中四处游窜,播下恐惧的种子。
还有一个更麻烦的谣言是:“是那个关在地牢里的血色十字军放的火”。当然,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谣言或许是当夜在树林里给杰迈尔包扎伤口的医务兵最先传出来的,但是埃林不可能去指责这些人。他不可能拍着胸脯说不是杰迈尔干的你们都弄错了,毕竟“血色十字军”这个词是太过敏感。人人都知道,血色十字军痛恨所有和瘟疫沾边的人和事,只要是感染者,就算是同伴,也会立刻清除。装满瘟疫感染者的隔离屋在他们眼里,几乎等同于万恶之源,一把火烧掉天经地义。士兵们通过狱卒知道杰迈尔还活在地牢里,激愤和不满在心中滋生。事实上今天到这儿来之前,埃林经过地牢,就看见乔贞正在教训几个提着剑试图闯进地牢的士兵。
这第二个谣言在冒险者中的效应,是让他们开始怀疑联盟和血色十字军的关系。不用说这些说法迟早会传到部落耳里,到时候——到时候该吃亏的是负责人尼赫里吧?那倒也不坏,埃林想。
买假药的士兵,只不过是这两个谣言所引起反应的衍生现象。就像一个人得了重病,他可能同时承受着发热、四肢无力、心律不齐、伤口感染等等病征,并非每一个病征都是致死的,但是毫无疑问,它们都能够加深痛苦。在藏宝海湾的时候埃林就见识过了谣言的力量,经受过磨练的士兵和冒险者传播起谣言来,虽然不像平民那样不停加油添醋,但他们会更认真地对待它。
埃林发现前方有一个男性牛头人蹲在地上磨刀。他走上去说:“嗨。刀不错。”
牛头人头也不抬地说:“不卖。”
“谁说要买你的刀?问个事,你认识温狄·鹰羽吗?”
对方用迷惑的眼神看着埃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牛头人语哪儿发错了音。
“人类,你找温狄做什么?”
“噢,我是她的一个客户,想多买一些草种……”
“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卖出去一株。”
“这么说你很熟悉她了。”
“温狄么,”牛头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提高声音,“当然熟悉!你问对人了。大地的暖风带来温狄的消息,我让暖风停驻在肩上……”
“好了好了。你只要告诉我她在哪就可以。”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很熟悉她吗?”
“她又出去采草种了,没人知道她会跑到哪儿去。瘟疫之地可还是相当危险的啊,唉。不过我相信她在做的事一项有意义的伟大工作。看,她也给了我一株草种。”
“为什么你不种起来?”
“这个……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瘟疫之地是很危险,不过你可以陪着她去嘛。”
“陪她去?我当然没问题,也不是没和她提过……”牛头人的语调突然变得别扭起来。“但是,人类,你可能不懂,温狄是很独立的,又是德鲁伊,她可能觉得我跟着有些碍事,虽然其实我不碍事……看这把刀,劈开那些拦路的腐败树枝容易得很。哎,我要是能陪着她去就好得多了。”
他突然发觉到了什么,赶紧清了清嗓子说:“总之,她不在。至少得两三天才会回来。要带个口信吗?”
“不用了。我改天再来。”埃林拍了拍牛头人的肩膀。“给你提个小意见。与其把她给你的草种当作纪念品,还不如种起来,也可以多制造一些交流机会嘛。继续努力,再见。”
埃林回到雷纳身前,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说:“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我刚刚看见一个军情七处直属探员在给一个牛头人提恋爱意见。”
“你不是也常常要训练新兵吗?要是那些小子连长枪都提不稳,你会马上纠正他们还是当作没这回事,由他们去?我做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还是快恢复你平常的完美微笑好了,雷纳。这是你树立威信的重要武器。”
一个传令兵疾奔到他们面前。
“雷纳大人,埃林大人。尼赫里主教要召开紧急会议,请二位立刻赶到他的住宅里。”
埃林和雷纳对视了一下。他们已经猜测到了这次会议的议题。
和前几次会议一样,还是那五个参与者。尼赫里先是做了一番“自我检查”,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一场不应该出现的风波还让骨灰盒陷入险境云云,然后立刻把话题转到核心:必须遵守和十字军的约定,把杰迈尔送到索多里尔桥上,并且从这一刻开始安排具体事宜。这是乔贞和尼赫里在会议上分歧最小的一次。因为前些天杰迈尔的诺言,乔贞也希望他和德米提雅见面的那一天快些到来。
唯一提出异议的是弗林特,他要求至少等弄明白谁是纵火者之后再考虑送还杰迈尔,但也像往常一样,他的意见受到尼赫里的忽略。
会议最后决定,由乔贞、埃林、弗林特、雷纳四人,带领少量士兵,押送杰迈尔前往索多里尔桥。前三者都是意料中的人选,而且他们也非常愿意做这项工作,虽然是出于不同的目的;唯独雷纳对于自己接收的命令有些质疑。
“你必须作为我的代理人,去见证这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尼赫里用这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了雷纳。
当夜,尼赫里在修复的镇广场对士兵们发表了一次演说。
“在军情七处探员和驻地军官的努力下,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他说,“一只潜伏在树林中的食尸鬼引发了这起悲剧。当然,如今这只罪恶的天灾已经由我们的卫兵消灭在了尘土中。”
不是十字军,不是冒险者,不是部落,不是意外,而是天灾。在台下听着的乔贞等人,不得不佩服尼赫里利用机会收拢人心的能力。他不需要详细解释食尸鬼是怎么点起火的,只需要用激昂的陈辞把士兵们的注意力从逻辑引导到情绪上:
“这起让我和各位都揪心不已的火灾,说明了天灾是多么地凶残、险恶;说明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胜利的成果得来不易;说明了我们每一天都要更加团结,否则就会遭到意料之外的挫折和祸害。为了纪念这十六位牺牲者,我建议所有帐篷今夜都不要熄灯,而我个人也将彻夜为死者的灵魂祈祷,让它们在圣光的指引下步入应许的福地……”
十六位牺牲者?你确认?埃林突然笑出了声。得把还好端端躺在病床上的科尔斯塔也算进去,才有十六个。他无需掩饰自己的笑声,因为献给主教的掌声开始齐鸣。很多士兵都安逸了,释然了,谣言的源头是天灾这个说法是完美的答案,毕竟事实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他们满心崇敬地为伟大的宗教领导人鼓掌。黑夜中的掌声轰响着,嚎叫着,就像一个人拔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皮肤,用精神失常的行为来抵御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气息。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这个人将在凋零衰败的睡梦中与死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