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居,大不易。
这一句话在陈基来到长安三天后就已经明白了。
他的目标很明确,之前在县衙当差,风生水起,几乎所有人、连同陈基在内笃定,倘若他不离开,他将成为桐县的新任捕头。
所以陈基想在长安找到一份公差,比如大理寺,比如京兆府。
但是他的设想极佳,真正实行起来,却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处处碰壁。
大理寺如今并不招设公差,就算是其他的职位,也并非随意什么人就能担任,且还多半要求需要长安的籍贯。
陈基在大理寺外徘徊许久,以至于几乎被大理寺的公差们以形迹可疑的罪名将他拿下。
陈基说明来意,那些人大笑,劝他死心,言下之意,就算是大理寺中洒扫的下人都要是长安籍,至少也要是雍州的居民,要想当公人,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地方捕快委实算不上数。
大理寺像是一块铁板,冷硬地将他拒之门外,甚至不许他举手叩门。
陈基只得退后一步,来至京兆府试试运气,京兆府倒是在招设公差,但唯一空缺且适合陈基的,是仵作房的小杂役。
说是杂役,其实就是平日帮着仵作们抬搬尸首,清理送葬等龌龊事,而且又有些可怖等闲之人是不肯gān的。
陈基当然不肯做这种卑微肮脏的活,如此,一直在长安盘桓了将近一个月,差使却依旧没有着落。
但陈基的囊中却已经有些见了羞涩,他倒并非是个奢侈之人,起初也只选了一家小客栈,但这也比在桐县的花费要大,他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公差,当然不在话下,但如今看来,竟是遥遥无期。
陈基数了数剩下的铜板,心头发寒,当下咬牙从小客栈搬了出来,住到地角更偏僻的、做苦力活的苦役们所住的大通铺。
就算是大冬天,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热烘烘的气息,混杂着汗臭,脚气令人无法呼吸。
各种口音各地方言,都在他耳畔不停地回响,就算是夜晚,此起彼伏花样百出的如雷鼾声,搅扰的陈基夜不能寐。
大概是从那一刻起,最初进长安时候的踌躇满志,变成如今的前途渺茫黑暗。
夜晚,就在挤在旁边之人呼天啸地的打鼾中,陈基想到在桐县的岁月,他隐隐有些想念,却又不敢让自己过于想念那段日子,生怕动念后便无法自拔。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灰头土脸地回去!除非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陈基决定道京兆府应下那份差。
在桐县的时候,偶然有什么死伤公事,底下自有人料理,陈基都是远远看着,但是如今,这无人愿做的差事得由他双手亲为。
每天跟死尸相伴,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更让他难受的是其他人的异样眼神,以及担心自己会永远做一个不上台面的杂役。
起初接下这份差事,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便想试试看从底层开始,这对陈基而言只是一个跳板,至少他已经人在京兆府中了。
但转瞬间半年已过,陈基发现自己已经有些适应了这样跟死尸相伴的死气沉沉的日子。
他开始恐惧不安,难道他辛辛苦苦来到长安,就是为了当一个仵作杂役吗?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他害怕这种无能为力死水无澜的感觉。
没有任何希望,才是最绝望难受的。
给阿弦写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当初站在朱雀大道上望着大明宫起誓的青年仍在,却不是先前那样踌躇满志了。天下人并不知道有个叫陈基的大人物,只有长安京兆府的人,约略有几个,知道殓房里有一个叫做张翼的青年。
张翼陈基觉着有些讽刺,他特意换了一个名字,谁知过了这么久,他的翅膀,一直都是垂着不起,或许会一直都如此委顿下去。
身为殓房杂役,监牢里有些意外身死的囚犯,自然也是陈基等来搬运处置,陈基也认得了管牢房后门的一个姓罗的小头目,听他言谈之中似颇有些门路,因此陈基时不时地用自己的月俸来买些东西,奉承此人好吃好喝。
这人看出陈基的意图,就也故意夸大其词,许了他许多好话,陈基虽觉着此人有些不太可靠,但有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总比一丝也无要qiáng,是以仍是假作不知,仍用酒ròu等笼络着他。
谁知真正用到罗狱卒的时候却是因为阿弦。
有人在明德门打了李义府之子、千牛备身李洋的消息,自然传的半个长安都知道了。而薛季昶在京兆府门口保住此人、却因此丢官罢职的事,陈基也知道。
罗狱卒吃了几口酒,笑道:这薛季昶,难道当自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不成?还是以为自己是太子殿下,或者沛王殿下呢?竟敢当面儿跟李家的人作对,这不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
陈基只是笑着给他倒酒:说的是,主簿那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的人想进一步还不可能呢。薛主簿竟这样轻易地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倒也是可惜了。
罗狱卒听出他的意思,吃了一口酒:可不是么?不过我看着也是个人的运道有关,我也常常听人说薛主簿有些真才实学,是个能人,但能又有什么用?时运不济,就只能丢官罢职还是当个平民百姓。
陈基眼中有些黯然。罗狱卒扫他两眼,复笑道:其实也有些可笑,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差点儿把xing命都搭上。不过说起来,这个被拿进牢房的少年,倒也有些古怪。
陈基见他每每对自己的事推三阻四,满心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qiáng作欢容:有什么古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罢了。
罗狱卒道:这可不一定,我听说宋牢头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还有苏奇那几个人,几乎当那小子是活菩萨一样,每天jī鸭鱼ròu地供给着,也不知是因为薛主簿的原因,还是怎么样。
陈基试着猜测:难道这少年也有什么根底?不会是哪家的高门公子或者王孙子弟?
罗狱卒不屑笑道:我去看过,只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罢了,想来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名字有些古怪,叫什么十八子。
陈基正因心闷要吃一杯酒,闻言那手一抖,酒杯跌落地上。
罗狱卒道:怎么了?
陈基道:他当真叫做十八子?他是哪里人氏?
罗狱卒挠挠头,皱眉想了半晌:据说是豳州来的?是了,你是不是也是豳州人氏?
罗狱卒毕竟跟陈基熟络,是以记得此qíng。
罗狱卒问罢,又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宋牢头他们,最近在找一个叫陈基的小子,豳州人氏,他们找的有些急,不知道是怎么样。
陈基原本还心怀侥幸,觉着这监牢里的少年大概是偶然巧合,重了十八子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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