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宫墙道道,荒凉生冷,便是日头照下都觉阴森。
他见过最多的就是利用,在宫里人命如草芥,从来就只是用来达到目的的棋子。
他是,他的生母也是。
他的生母年幼入宫做宫女,每日都盼着出宫日子到来,却偶然被与皇后置气的皇帝临幸,成了帝后赌气的工具。
宫女生下他,不敢让他唤母亲,每日胆战心惊。
她带了他四年,便生了四年离奇的病,终日疼痛,却不得解。
他那时不知,后来才明白,那是中了毒,下毒之人不想立即要了她的命,只想慢慢折磨她,钝刀磨肉,让她终日痛不欲生。
他时常在想,宫女若是没有生下他,倒是一桩好事,或许她就能出宫嫁给一直等她的邻家哥哥。
只可惜皇宫之中没有若是……
宫女死了,死得很惨,身上没有一块好皮,是活活疼死的。
他跪在地上用力叩头,却没有人理会,他太小,声音太稚嫩,轻易便会掩盖在风雪中,“求求大人们救救我娘亲,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回应他的,只有太医院重重关上的大门。
冬日太过寒冷,天上飘起了雪,黑夜深到要吞噬所有,只让人看到绝望二字。
他颤抖着手,茫然无助上前去拍门,却怎么拍门都没有回应。
门没有再打开,他只能瑟缩在门旁角落等着,体会着每一日都体会到害怕和恐惧。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小小年纪,还没有门外的石狮子的半截高,直冻得嘴唇发紫,却不愿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娘亲。
可他太弱小,弱小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跪着这里求药。
娘亲说只要求到药,她的病便会好。
他一定要求到药。
可他那时不知,她是骗他的,她只是知道大限将至,怕他看着伤心,故意支开他罢了……
外出的太医匆匆回来,看见他还跪在门外,小脸都冻紫,不由唏嘘,“这孩子太可怜了,天家的孩子都还不如我家孩子过得好些,好在我那孩子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快别说了,让娘娘听见,我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快进去罢。”
“唉,走罢走罢。”
他听到声音,连忙上前跪下,僵硬的小手伸出,声音稚嫩,满是哭腔,“大人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娘亲罢,我娘亲要不好了,她吐了好多血,求求你了,大人。”
常太医的衣摆被冻紫的小手拉住,听到的是稚声稚气孩童声音,却是在苦苦哀求,他低头看向这般小的孩子,一时心有不忍,下了决定,“我偷偷去看一眼。”
另一位太医当即开口,“你疯不成,那是上头的意思,让人知道了,你就完了!”
“我得去看一看,咱们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难道进了宫就将这些全部抛之脑后吗?”
那太医闻言难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替你瞒着,快去快回!”
常太医点头,俯身握住稚儿冻紫的手,“小殿下,你在此处等着我,你脚程慢怕是来不及,我去看了你娘亲,便回来与你说好不好?”
他不敢置信,满心欢喜娘亲有救了,天爷真的如娘亲所说眷顾他们母子二人了!他连忙跪下,用力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常太医连忙拉过他的手,“快起来罢。”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太医,颔首交代之后,便转头走入风雪之中。
另一位太医将自己的斗篷脱下披在他身上,将汤婆子递给他,“小殿下,我不好带你进去,免得惹人注意,你且此处等着,常太医很快就回来。”
他用力乖巧点头,无助和恐惧终于缓解,有了期盼便是额头上磕出来的血都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
可惜……
他从来都不是被眷顾的命……
还是晚了……
常太医冒着风雪匆匆回来。
太医连忙迎上去,“怎么样?”
常太医神色凝重,摇了摇头,“晚了,去的时候已经一卷草席抬了出去,我怕被看见,便匆匆回来。”
太医沉吟片刻,“是死了抬出去,还是……?”没死透便……
常太医却没再说话,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死不死透又有什么区别?
太监岂会等到断气那时,反正都差不离,没死透抬出去便不耽误夜里休息了,也不耽误明日活计。
太医也沉默下来。
常太医说着看了眼小小的稚儿,才那么一点大,就只能一个人在深宫中过活了,该多艰难。
他以为稚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是可怜这孩子,这般小的年纪,不知得怎么才能长大?”
他其实听得懂,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他紧紧抓着身上的披风,小小的手拽得紧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哽咽开口,“我要回去了,娘亲还在等我。”
他满心都是茫然,迈着跪伤的腿,便要踏出雪地回去。
却被常太医拉住了,“小殿下,你如今可不能回去,回去也见不到了,那里乱糟糟的,恐会伤了你。”
常太医已经尽量说得不吓人,毕竟一个孩子哪里懂深宫的可怕?
他也实在是良心过不去,因为现下放他走,明日说不准便在井里见到他的尸首。
他被拉着,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别离,他哭着开口,“我要回去,娘亲还在等我回去,明天就好了,明天一睁眼,娘亲就会好好的了,天爷会眷顾我们的,明天起来我就能看见娘亲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太医当即抱起了他往太医院里走,另一位太医跟上,重新关了太医院的门。
他哭着挣扎着,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回去。
常太医将他带进屋里,蹲下身来,按住他的肩膀,严肃开口,“孩子,你听我说,你娘亲不会再回来了,你今日必然要躲着,过后不知你会去哪个娘娘宫中,但从今日起,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旁人是不会帮你的,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了,在这宫中没有天爷,你若是任性就完了,知道吗?”
他含着眼泪听到这些,懵懂点头,他会懂事的。
他甚至都还没有彻底明白娘亲不会再回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却已然知晓宫中有多可怕。
可怕到这一次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常太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人不长命。
常太医被皇后着人设了局,寻了由头顶了个私通宫女的罪名,皇帝心知肚明,却依旧杖责赐死。
另一位太医发誓与常太医交情并不深厚,常太医所为他不知,他也没有帮过任何人,从那日起,那位太医不敢再见他。
直到这位太医辞官归故里,他才不再避之,而是与他说道,“殿下,在这宫中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天大的难事。”
彼时太医已经满面沧桑,他咬牙切齿,“殿下,你一定要足够心狠,足够聪明,不留一丝破绽!”
他知道,哪怕他如今刚过五岁生辰。
宫女惨死,帝后亦如往常,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命如牲口,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子嗣众多,也不在意他这一个,随意丢给人养便是了。
后来他被带到了慈宁宫,见到了太后,她要他唤她皇祖母,往后他就在这住,不会再有人欺负他。
他那时年幼,总在想他的皇祖母若早些来那便好了,娘亲便也不会死了。
可到后来才知晓都是假的。
慈宁宫很大,却不透风,不像宫女住的地方,四处透风,雨漏屋檐,没有庇护。
“皇祖母。”
他从半高的门栏中跨进,往里面大殿走去,殿里飘来阵阵佛香,与这慈宁殿极为相配,慈祥安宁。
他小小的人走了许久,才到内殿,便看见太后怀里还抱着一个幼童,他们模样也相像,幼童生得唇红齿白,手上抓着串极大的佛珠,祖孙和乐。
他进去之后停顿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立着,极有礼数规矩,并不像坐在太后怀里的那个幼童一般肆无忌惮吃着糕点,也不在意那身上的糕点掉落下来,脏了太后的衣裙。
太后看着远处过来的他,笑了起来,“簿辞来啦,今日经书可抄完了?”
他颇为认真,声音稚嫩,“回皇祖母,孙儿抄完了。”
太后怀里的幼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看向远处挂着的鹦鹉,“皇祖母,我要鹦鹉!”
太后抱着幼童轻声哄,显然极为看重他,“好孩子,要什么鹦鹉,你是太子,莫要玩物丧志。”她说着,微微低下头,伸手指向屏风旁站着的幼童,满目慈祥在孙儿耳旁轻声叮嘱,“这是祖母给你找的狗,不会如波斯进贡的狗一般容易咬人,给点好处就能死心塌地,你要养狗就养这个罢,往后有什么危险的事便让他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太后看来的眼神那么冰冷,如同看物件一般。
他眼里的光慢慢落下,渐渐没了表情。
他确实听不到他们那处低声细语,可他自幼耳聪目明,即便没有学过唇语,也能读懂其中一二意思。
但只是一二意思,就已经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这般年纪满目希冀,看得太清楚倒宁愿是听见的,至少她老人家说话应当是温声细语的。
不像他这般看到,没有一丝温暖,张牙舞爪的残忍。
他慢慢长大,才知道宫女的出现,就是他这位皇祖母一手操办,为的就是帝后离心。
太后那一步棋走得好,导致皇帝和皇后如今心中都还隔着石子,却不是因为宫女,而是因为权力,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止干政,还假做手脚欺瞒皇帝,借机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