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亚夫人,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可以吗?”约瑟夫说。
“请便。”
“不瞒您说,我们对军情七处了解不多,只大体知道它是暴风城情报工作的核心机构。这样说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当然,你可以从乔贞探员那儿得到更详尽的解答。”
“议会承认守夜人部队的合法性,老实说,这对夜色镇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因为这表示我们终于得到了信任,而我们自身也是靠着互相信任才走到这一步的。但是,冒昧地说,军情七处代表的恰恰是‘不信任’,这应该是所有情报工作出现的缘由……”
艾尔罗想说些什么打断约瑟夫,但是嘴里的一块肉片还没嚼碎,只好暂时把话咽掉。他听说过,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讲话是餐桌大忌。
“……所以,让军情七处来正式表示信任守夜人,这让我难以理解。哥哥,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我?……我有吗?”
约瑟夫的目光一直朝着达莉亚的方向,没有移动分毫,但乔贞明白,约瑟夫能感觉到自己在观察他。本来会面对这些质问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第一个说出口的人是守夜人指挥官,这有些出乎乔贞的意料。这似乎是鲁莽的行为,但约瑟夫极度的镇定自若却不像是强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在吸引目光,并且愿意为话语中的挑拨意味承担一切后果。
“这一点请您放心。”达莉亚说。“虽然我的头衔是‘军情七处特使’,但这只是一个个人的身份。我直接领受议会的命令来执行这项任务,是完全合法的。无论您对军情七处的看法是什么,这都不是重点,因为我实际上代表的是暴风城议会。”
“我明白了。”约瑟夫说。
“约瑟夫,不要对尊贵的客人无礼。”艾尔罗终于咽下了那块肉。
“这没什么,艾尔罗大人。”达莉亚说。“负责解释一切疑问,也是议会交托给我的重要职责。约瑟夫大人的疑虑,我们也已经考虑到了。”
“那么,两位有多了解我父亲?”约瑟夫说完后,也朝乔贞望了一下。
“就说一些我个人看法,这不代表军情七处对您父亲的意见。”乔贞说。“根据书面记录,他是一位非常善战,机智的人。他忠诚于王国,现在是各位守夜人的精神支柱。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值得敬佩。”
“就这些?”
“关于您父亲的生平,还有很多未得到充分记载的。这项工作以后还需要你们的协助。”
“我一直以为既然是擅长情报工作的军情七处,就应该了解得更多。我父亲值得敬佩的地方远远不止您提到的这些方面。”
“约瑟夫。”艾尔罗急促地给音节收了尾。
“如果冒犯了两位,我道歉。”
“关于您父亲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公正对待的,议会也正在研究。抱歉,在这一点上我了解得不多。”达莉亚说。
“那么……也就是说,你们知道我父亲仍然是守夜人的精神支柱,但是在守夜人即将合法化的重大时刻,却连对他的足够认识都没有?”
“约瑟夫!”这一次艾尔罗没有控制住音量。“你太无礼了……”
约瑟夫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哥哥,请冷静一些,我绝对没有为难两位的意图。只是既然达莉亚夫人表示解答问题也是她的工作,我就放心地把疑问都说出来了。”
他又把球掷回给了达莉亚。乔贞不由得想,假若约瑟夫不是守夜人指挥官,那么他在议会里或者法庭上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他的话听上去是严肃、自然的讨论,但都处在冒犯对方的边缘,同时又把自己可能的话语失控归结成对方的过失。但真正让乔贞感兴趣的,还是约瑟夫为什么如此积极地要把他父亲的问题摆在桌面上。虽然官方资料不多,但是大半生都在做冒险者的贡多雷,毫无疑问从事过非法的活动,这也是他掩饰自己生平的原因之一。而他在一年前的自杀,更是一个从议会到守夜人都极力避免多谈的禁区,在这个合法化守夜人的特殊时刻,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贡多雷的个人问题搁置在幕后才对。约瑟夫似乎在努力地强调什么,冒犯军情七处倒未必是他的目的。
因为考虑到这样下去可能没完没了,乔贞本想用强硬的态度中止这个话题,但达莉亚先开了口:
“约瑟夫大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你为父亲而自豪,所以在这样的时刻,难免有一些感情波动,这是每一个爱着家庭生活的人都能理解的。正是因为如此,我个人认为不急于对贡多雷先生的生平下结论,这才是对您,守夜人,以及所有夜色镇人民的尊重。在关于守夜人合法化的法律条文上,开首就有‘承认由贡多雷·埃伯洛克建立的守夜人部队为暴风城王国之正式武装’的句子。实际上,在足够了解您父亲之前,把他的名字写进法令,正代表了议会最大的诚意。希望您满意这个回答。”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了。”约瑟夫身子朝后靠了一下,看看艾尔罗。“哥哥,你觉得呢?”
艾尔罗过了一秒钟才发现弟弟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嗯,对,达莉亚夫人说得很不错,很对,很对。我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乔贞发觉约瑟夫对军情七处的冒犯只是旁敲侧击,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听到对父亲的承认。乔贞先前那些以个人名义说出的“他善战且机智”的套话不起作用,约瑟夫需要的是实在的证明。达莉亚感觉到这一点,以适切的方式让他无法再纠缠下去。
对这场谈话的结束表现得最宽心的人,显然是艾尔罗。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他,连对话开始前努力保持的餐桌礼仪也松懈了,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开始变大。乔贞看出来他是真的饿了,在这一刻才开始专心吃东西。
正在这时候,一名仆人进了客厅,掩上门,急匆匆走到艾尔罗旁侧,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艾尔罗眉头一皱,右手落下来,叉子在餐盘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他尽量压低声音对仆人说话,但桌面上的每个人几乎都能听见:“我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吗?”
“可是,我没办法……小姐她实在是……”
大门猛然打开的声音不仅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也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出现的人是一个十余岁的黑发女孩,个儿不高,打扮得像男孩子。她右掌五指大展开,按在门板上,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出场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睁大眼睛打量在座的每一个人,好像他们才是突然闯进这屋子的人。
达莉亚对艾尔罗说:“这位是……?”
“是我和约瑟夫的小妹妹,阿尔泰娅,今年十四岁了。真是抱歉啊,她这副样子……”艾尔罗转向女孩说,“阿尔泰娅,注意你的举止。我们有尊贵的客人……”
“原来是这样,军情七处的人来了。你们都瞒着我是吧。”
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达莉亚的椅子旁边,扭过头看着她。“这么说,你就是军情七处的特使?”
“是的,我是达莉亚·肖尔。很高兴见到你,阿尔泰娅。”
“我听说过特使是个女人,还以为会是女军官呢。啊,失望透了。”
“你给我上楼去。”艾尔罗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可是我还没吃饭呢,艾尔罗。说起来真少有,你今天吃饭竟然佩戴了餐巾。”阿尔泰娅重重地掷出这些音节,仿佛是为了强调她能够对长辈兼镇长直呼其名。一说完,她抽出右手越过餐桌,从桌子中央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烤鸡翅,送进嘴里。
“我说了多少次要先洗手!不对……,”艾尔罗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重点,“总之,你太没礼貌了!谁来把她带上楼去!”
一个仆人走向阿尔泰娅,但是在她的瞪视下止步了。她嚼着鸡肉,突然皱起眉头,把嘴撇直了说“太辣了,你们怎么吃得下”,然后用舌头把一小截还没有吃干净的鸡骨头推到嘴角边叼着。
“如果你敢把它吐到地上,”艾尔罗说,“我会好好整治你的。我发誓这次一定说到做到。”
“我可没说要这么做,你紧张个什么劲。”她把两根手指捏着那一小截骨头,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乔贞白天看见的那只瘦弱的杂种狗就从门边窜了进来。
“匹克,来。”阿尔泰娅把鸡骨头往前一抛,狗抬起脖子咬住,咬成两半,一半掉在了地毯上。
“对不起了,各位。”艾尔罗取下餐巾站起来,盯着地面,正打算离开自己席位的时候,达莉亚说:“没事的,艾尔罗大人。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是来做裁判的,而且也很想了解你们一家人,所以不用对阿尔泰娅小姐生气。请坐下吧。”
“噢,是吗?你想了解我们?”阿尔泰娅说。
“是的。比如说,我现在想知道匹克是不是你养的。今天我刚到夜色镇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它好像很听你的话。”
“那当然,虽然不是我在养,但它只听我的。匹克,来给这位达莉亚小姐行个礼。”
匹克咬着剩余的骨头转过身来,抬起上半身,扑在达莉亚的裙子侧面,爪子在布料上留下了三道黑色的裂纹。与之同时,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艾尔罗猛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撞得倒下的声音。他撩起袖子朝阿尔泰娅走去,女孩转身跑出屋子,匹克也跟了上去。消失在门外之前,她转过头,用宣布似的音调说:
“我讨厌军情七处,你们害死了我爸爸。”
艾尔罗到底没有追上她,只是刚出门就快步走回来,因为对达莉亚赔礼才是更重要的事。先是约瑟夫的言语挑拨,然后是阿尔泰娅的胡闹,一场灾难性的晚餐就这么结束了,艾尔罗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让达莉亚一定把裙子留下来好好修补,随后才意识到这个建议的不适当之处,最后还是除了说抱歉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整件事发生的时候,约瑟夫不管不问,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乔贞和卫兵们送达莉亚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看站在大门边的艾尔罗,与其说是镇长,不如说更像一个刚刚经历了破产的银行家,神情中充满无奈和对自身的不满。乔贞让卫兵带着达莉亚先走,他转身回到艾尔罗面前。
“还有什么事吗?乔贞大人。”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不用在意。达莉亚不是那种终日锁在茶室里的贵妇人,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冒犯。”
“您越这么说,我越过意不去。哎,我弟弟和妹妹……他们俩是夜色镇最崇拜父亲的人。父亲为守夜人辛劳的这几年,我一直在外地学习政治事务,是约瑟夫和阿尔泰娅陪伴着他度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我这个镇长不称职的表现吧……”
“无论你的家庭事务怎么样,我们都知道你把夜色镇管理得不错。而且再强调一次,达莉亚不是来做裁判的,只有对方如此要求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做,所以放心吧。就这样。”
“好吧,明天见,乔贞大人。如果住宿的安排方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立刻通知我。”
乔贞离开之后,艾尔罗吐出一口气,回到屋里。在过道上,他遇见了刚才也参加了晚餐的书记员。
“怎么,你还没走?”艾尔罗说。
“镇长大人,您就这么让他们回去了?”
“场面这么难看,我怎可能还好意思让别人在这儿留宿。”
“不,我的意思是……那封信,您打算就这么瞒着?”
“暂时只能这样。你也别多管闲事,只要祈祷不会发生什么不幸就行。别说了,我又开始头疼了……我得去提醒约瑟夫让手下人加强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