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安全考虑,乔贞本来打算包下血鸦旅店,但是在达莉亚的坚持下只租用了三层的一半房间。乔贞让其中四间空着,又让几名卫兵封锁了楼层的救火梯,并且监视正门出口。做完这一切安排后,他敲了敲达莉亚的房门。侍女回答“稍等”,三分钟后让他进去的时候,达莉亚已经换了另一套裙子。她站在窗边,手指按在窗前的桌面上,离手指三寸地方的鸟笼里有一只白鸽。夜风从打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掠过她衣袖上的边纹,和白鸽脖颈上的羽毛。
“你们回避一下,我和乔贞先生有话要说。”侍女转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达莉亚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回屋休息了”,随后坐了下来。
屋里没有添置、替换任何家具;属于达莉亚的只有鸟笼,两本书,柜子里的衣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旅店标准间。
乔贞记得在出发前清点行装的时候,发现达莉亚的东西只有一个皮箱,还以为仆人们弄错了。连她的私人茶具也没有带来。
“坐吧,乔贞。”她说。“不过现在不能亲手泡茶招待你了。”
乔贞先倾身看了看窗户外面,然后达莉亚的对面坐下。外面正对着旅店前的大道,往前是一整排民居,几乎没有行人,因为居民们习惯于在夜里归家闭门不出,预防夜行性的野兽偶然越过警卫线后的袭击。但是他能看见一些来回巡逻着的守夜人,有的右手执剑,左手提着特制的灯笼。为了不打扰居民休息,这些巡逻用灯笼的光线不太明亮,但已经足够让经过特定训练的守夜人利用它来发现可疑迹象。据说正是贡多雷·埃伯洛克在早年的山野独居中发明了这类工具。
“你看起来有些累。”乔贞说。
“埃伯洛克一家对我印象不太好,是吧?”
“你?不,他们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是盯上了我们冠着的军情七处这个名号。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我出任务的时候也经常遭到抵制,但他们这么做恰恰是因为害怕。我们是占上风的。”
“但我的确是想让他们接受我个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何必呢?你不是来这儿交朋友,也不是来搞募捐的。你是来执行任务,达莉亚。你在餐桌上的时候对约瑟夫的回答就很好,为什么现在又……”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执行任务’是怎么回事。做得好,不等于自己想去做,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
乔贞不打算再次把话题带到达莉亚的过去。“我们不谈这些。你还是早些休息吧,长途马车赶路很消耗体力。我也回房了。”他掌心支在桌面上,把身子撑起。
“等等。今天这些事算不上什么挫折,更排斥的反应我也遇见过……只是……你听我说,乔贞。”
乔贞看着她,再次坐下。“我听着,你说吧。”
“知道我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达莉亚·肖尔’吗?因为我明白,如果不冠上这个姓氏,我就很难举办一次成功的募捐。就像你说的,我们有军情七处的头衔,占上风,他们害怕——我常常想,会不会有因为害怕我而违心捐款的人?就像我其实是在进行某种勒索?还有,在参加一些聚会的时候,我常常会听到周围有人低声说‘就是那个肖尔家的女人’。他们是不是担心不邀请我参加,就等于是表现出对军情七处不敬?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
“你知道这都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达莉亚。肖尔的姓氏确实有一些用处,但比起你个人的努力来说算不上什么。”虽然明知达莉亚在情绪影响下一时夸大了对自身的负面想法,但乔贞还是想尽力地对她解释。“我见过你的募捐和其他公众活动,非常清楚那是什么样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对你招手,让父亲把他们扛到肩膀上好能看见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肖尔’是什么意思。老实说,议会让你来面对守夜人的质疑,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所以你也可以学着自私一些,不要再对这次任务有太多想法。举行完授章仪式,我们回去。就这么简单。那兄妹俩对你有不正确的了解,就由他们去。”
“这不太像你说的话。”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也可能不是。我只知道,自己在审讯人的时候,从来不会顾及他们对我有什么想法。没有人可以背着这些负担在军情七处工作,这和在战场上你不能去负担敌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而且……达莉亚。”乔贞不由自主地加重了音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非得依赖着肖尔这个姓氏,却又想脱离它。很多人和你一样。说实话,你现在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独立性,也有了脱离出去的机会,比如雷明顿伯爵对你的求婚。”
达莉亚眉头皱了一下。“……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也就是说从夜色镇回去之后不久,你就要答复他。”
“你怎么……”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俩很早就认识,所以想让我劝说你。很可笑,是吧?竟然有人求一个七处探员说媒。”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看,我这不是一到夜色镇就告诉你了。”
“完全是他单方面的意愿。我和他只在茶会上见过几次面,几乎连单独说话都没有。”
“这就是贵族婚姻的常态。他家底殷实,在议会里地位稳固,妻子十年前死于脑病,然后一直未娶,私生活很有序,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于情于理,他这样的人都需要一个体面妻子。他跟我提到的时候,样子倒满诚恳的。只要一订婚,他就愿意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立刻投入你的慈善机构,这些条件他应该也对你说过了吧?”
“别说你打算替他说服我。”
“不……我只是打算提一些他对你瞒着的事情。”
“什么?”
“他私下里已经征求过潘索尼亚的意见,否则不会有胆量对你求婚。按他的说法,老人的反应是……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伯爵’。”
“不可能。”达莉亚身子不由得朝后斜了一下。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不可能既瞒着潘索尼亚做事,然后又欺骗直属探员。这个国家里没几个人有这个胆量。我刚才说你有了一些独立性,就是因为这个。说真的,那个老人……有一些变了。”
“乔贞,你怎么了?你竟然在替他说话?你忘记了他对我们做过什么?”
“别误解,达莉亚。我不是说他突然变得善心了。他仍然是一个什么事都要做到极致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更好地利用自己剩余的时间。他快要死了。不是今天,可能也不是明天,但我任何时间听到他的死讯都不会惊讶。他离不开轮椅,身边跟着的除了送葬人,还多了急救大夫。三年,达莉亚,三年。这是医生最乐观的预测,前提是他每天只工作一小时。在这种时候,我想他已经不再关心你会嫁给谁。说真的,除了姓氏之外,你现在和军情七处的联系并不比活跃的探员要多——假设他没有在暗中瞒过我做了什么手脚的话。你有了脱离的机会。我不是帮雷明顿说话,但我也不会怂恿你拒绝他,因为作为一个朋友,我只能说,接受他的求婚确实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可是……我不爱他。”
“看,你知道我说的是合理的了,所以不会有这句话。一切客观条件都是合理的,剩下的只有感情问题。所以说,我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分析,而不是建议。这些分析不会把你的感情问题考虑进去,我也从来不干涉你的个人感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干涉我的个人感情?你是……唯一一个还认识我的人了。”
她看着乔贞的眼睛。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不能解决问题,达莉亚。乔贞站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移开。“我想说的就这么多。总之,我知道这段日子你很不容易,如果我有任何帮得上忙的……”
“任何事?”她说。“如果我让你吻我呢?”
乔贞伸出手,把鸟笼挪开一些,关上窗。“时候不早了,休息吧,我去把侍女叫来。”他说着,眼角瞧见达莉亚把头撇开。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用了。别叫醒她们。”乔贞离开房间前,她说:
“你有一点说得不对。至少在马迪亚斯回来之前,老人是不会死的。但是……我现在却有些害怕他回来的那一天。这是为什么呢?”
乔贞出了屋,关上门,没有去叫侍女,带着两名卫兵把这层楼其他的房间全部巡查了一遍,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之后,他深知自己已经预料到这番谈话肯定会以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但是却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就像看到橡皮筋就要崩断,但自己还要多伸出一根指头加把劲。
她只是情绪太激动才说出那句话。虽然乔贞这么说服自己,但他知道情况不那么简单。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两人都过着孤独的生活,但乔贞不可能强求达莉亚像他那样,把这些情感完全地压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之下。她努力地去这么做了,几乎就要成功了,但偏偏这时候唯一一个可以联结她过往情感的人却出现在身边。在七处做了这么多年,乔贞很明白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当然,她也可能只是让他的话给激怒了,便用这种方式来回击而已。
如果说达莉亚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那就是天大的谎话,但乔贞尽力不在这个问题上分析自己。他心想,两人的接触只要稍稍越过朋友的范围,就会引起太多的麻烦。一系列他甚至无法去列举的麻烦。他现在确实是全心信任她的,但是假若跨越多余的一步,就会触及到达莉亚敏感的过去:她曾经为了得到爱而杀人。
保持信任的最关键一步,反而是划清距离。乔贞不觉得这是什么讽刺,按照探员的经验,他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
他打算睡觉。但是闭上眼后,他却开始回想起达莉亚刚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无法忽视的目光——本质上不属于孤独者,而属于求索者——就像覆盖在浪花上的夕阳的光芒,顺着波浪浸染到沙滩上。
半夜,乔贞让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给弄醒了。他立刻就意识到声音来自达莉亚房间的方向。
评论:
夜风从打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掠过她衣袖上的边纹,和白鸽脖颈上的羽毛。
这句太有画面感了……这段简直美极了。一个标准的高雅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清丽脱俗!
达利亚对乔贞的感情……虽然她突然提出吻我那句让我惊讶了一下,但她的感情我觉得我能理解……即使知道这个知心好友保持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即使自己对他的感觉也不一定就是“爱情”,也还是觉得与其和一个陌生男人结婚,不如和这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来得舒服……起码在他面前不需要伪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