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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在临时当作证物室的小房间里,埃林看着从废墟中收集来的零碎物证。这些火灾中的残存物摆在桌面上,就像没人看中的盗窃战利品。病人的房间是空无一物的,所以它们基本上都来自于艾米的房间:未燃尽的档案页,熏黑的药液瓶,溶掉一部分的金属餐盘,等等。它们曾经环绕着她,和她争抢那窄小房间的宝贵空间,但一夜之间艾米消失在了空气里,将它们抛弃在焦土中。这些经历了破坏和毁灭的物件摆放在一起,让人难以直视,仿佛空气中还存在着无形的火,继续噬咬它们,使它们扭曲、哀嚎。
    埃林熟悉火灾。他一直觉得火灾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会把无害的事物转变为火焰的同谋。你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火场,心中最熟悉、最亲切的椅子、书本、衣物,通通都因为高温而成为可以杀死你的东西。它们滚烫,面目狰狞,无法接近,直到你自己也因为炙烤而变成有破坏性的事物——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乔纳森。一个受害者,不久前才从埃林手里接过妻子的信笺,但是当他全身是火出现在人群眼前时,激起的第一个感情反应却是恐惧。也许弗林特也是因为这恐惧才下手杀死他。他害怕把这丑陋、骇人的形象和艾米联系在一起。
    就在埃林禁止自己往这方面联想的时候,弗林特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卫兵。他们受命于雷纳监督弗林特,避免他从牢里放出来后,发生什么过激行为。这只是象征性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实际表达了雷纳对他的信任,因为谁都知道,两名卫兵是无法阻止他做什么的。埃林转向弗林特,在他脸上感觉到尽力压抑的愤怒。
    “怎样,有什么发现?”埃林问。
    “有三个位置烧得最彻底,都在屋内的范围,但是不可能凭这些就判断出最初的起火点。你们从科尔斯塔那儿问出些什么吗?比如说她最先在哪个方向闻到烟味?”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发觉该逃命了。你别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要求太高。”
    “一点用处也没有,何必活下来。白让艾米那么照顾她。”
    埃林尽力抑制住说出“难不成你还吃那小姑娘的醋”的念头。“算啦,弗林特。你就没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我找到点火的工具了。”
    埃林把搭在桌子上的腿放下来,在椅子上坐直,拍拍桌面。“拿来看看。”
    弗林特拿出一块扁平的打火石,用右手拇指按在桌角上。非常薄,换个角度就几乎无法在拇指下发现它。
    “对着硬物快速摩擦,再加上一些易燃的引火物,很容易就可以生起火来。”
    “不用解释,这类玩意我自己也用过。在哪儿找到它的?”
    “离开隔离屋足足有两米的泥土里,和一些木块碎片混合在一起。一定是随着爆炸才飞到现在的位置。”
    “那么,你这个放火专家,对纵火者选用这类工具还有没有别的看法?”
    “方便携带。但是利用它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产生很大的火焰,那需要成捆的干草,或者油料来做引火物。所以我敢肯定,火焰是从屋子内部慢慢燃起的,要是在屋外纵火,很难保证火焰不在扩散起来之前就灭掉。”
    “你是说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还自带引火物,干出了这桩事。”
    “我不知道,还等你告诉我,直属探员。到这里为止就是你的工作了,对吧?”
    喂喂,别急。埃林能看出来弗林特亟需一个答案。他身后的两名卫兵开始紧张起来。
    “好吧。”埃林站了起来,面对弗林特,在开口前歪过头对他身后的两名卫兵说:“你们两个回雷纳那儿去。呆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可是……”
    “回去,回去。别打扰军情七处的内部谈话。等等,帮我给雷纳带个信,就说那瓶玫瑰花露我过几天再还给他。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没有这两个家伙盯着,果然舒服多了。”两名卫兵走出屋子十秒钟后,埃林转向弗林特。“虽然你是特工部的,但现在也算参与到调查里了,所以……”
    “我必须知道你和乔贞现在都了解了什么,就算不择手段也好。当然,只是关于火灾。别的我不关心。”
    “别老是打断我。弗林特,既然你参与进来了,那么我们就按规矩来。首先你要明白,探案这种事情,是不会因为探员的个人情感为转移的。懂我的意思吗?我们会探究所有的可能性。”
    弗林特没有说话,表情愈加凝重起来。
    “老实说,我很感激你带来了关于这打火石的情报。这可以说是关键性的,干得很不错。作为回报,也为了工作的便利性,我可以把目前的情况分析给你听。但你首先要接受这点,那就是——”埃林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没有找到可以认证为艾米的尸体。”
    “我知道。”弗林特有些勉强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光是把艾米的名字和“尸体”联系起来,就足以让他舌根发颤。但是他必须克服这点。
    “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结合你带来的打火石情报,就显得更关键了。你从打火石来判断火灾是从内部燃起的,这和我,还有乔贞早先的推论是一致的。我再强调一次:有人在隔离屋里面点起了火。有隔离屋大门钥匙的人,只有艾米。所以第一个可能,犯罪者是艾米认识的人。他赢取了艾米的信任,她为他开了门。第二个可能,艾米没有锁上大门,这个可能性非常非常低,因为你我都知道艾米有多小心。另外,我们找到了大门的门锁,并没有用不正常手段打开过的痕迹,所以也不会是有人撬门闯入。而第三个可能——”
    “够了。”弗林特别过脸,左手在空气中毫无目标地挥了一下。
    埃林等待了片刻,让弗林特的呼吸重新平静下来。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案情发展,那么就必须接受这点。这是一个核心问题,不可能绕过。明白吗?”
    “可是她为什么会……?”
    这句话让埃林明白,弗林特一直也为这第三个可能困扰。或许他心里也是倾向于这个答案的,只是无法说出口。
    “我不明白,说老实话,我太不了解她。你比我们了解她得多,你能回答吗?如果能多少提供一点线索的话,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介意。”
    “不,没有。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最关心的就是那些感染者,看看她怎么对待那小姑娘就知道了。”
    搞了半天你还是在嫉妒科尔斯塔。“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埃林提高了音调。“我最后再确认一次……”
    “就这些。”弗林特抬起头。“她绝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那好。冷静,弗林特。你不想探讨第三个可能,那我们就把它放一放。第二个可能实际上也已经处于否决状态。那么我们就在探讨第一个可能。你想继续吗?”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听着。”
    “我知道的只是零碎的东西。你也许还不知道,有人在艾米的房门锁上动了手脚,用细铁条插进锁孔再扭弯,让门锁没法使用。得需要一个男人的手劲才扭得了那玩意。我试过了,看这儿,手掌中心,红通通的一条。放火的是不是这个人?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知道纵火的事情,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做,恶作剧?当然不是。我们来设想一种情况,假若你是艾米——”
    “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别那么冲动,这叫案情重建,继续听我说。假设你是当天夜里的艾米,听到了敲门声,去开门。一个你熟悉的人,比如我,站在面前。记住,那是深夜。那么,你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敞开的大门边吗?好好想想。”
    “按照艾米的性格,她一定会亲手关上大门。”
    “这就对了。先弄明白一点:纵火者,和在她门锁上动手脚的人,未必是同一个人。那么这时候,无论参与犯罪的人有多少,他们必然都是和艾米相识,并且在她打开大门的这一刻同时进入隔离屋的。就像你说的,她不会留着大门,结果让一些陌生家伙混进去。在这军营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艾米,但是能让她深夜放进隔离屋里的人可不多。假若犯罪参与者越多,那么我们的调查范围就越窄,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之中,必定存在着一个让她不得不开门的人。老实说,我和乔贞在调查一开始,心里就有了一个最大的嫌疑。”
    “……是谁?”
    埃林用右手食指举起来指向弗林特,但是指头还没有和地面呈水平的时候,弗林特就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向前使力,让他的背脊磕在桌子边缘。一些药剂瓶和纸片从震动的桌面滑落下来。
    埃林双手朝后撑住桌面。“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承受力?如果你认为我是针对你才这么说,那你就没资格留在军情七处。就连看门也不行。”
    “我绝不会……”
    “还不明白?我和你说了这么久,没有半个字谈到‘动机’。对,我还没发现任何人有足够的动机做这件事,所以只能从别的方面来考虑。你有成为嫌疑犯的一切条件,弗林特。时间,机会,对纵火这事儿的熟悉。这打火石也许也只是你的编造。要办案,这些东西必须考虑进去。你相不相信乔贞也把我当成嫌犯?因为我和你的条件几乎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做事的程序,懂了吗?如果你还长点脑子的话,就把手放开。短时间内两次攻击同伴,而且妨碍调查,就不光是降职那么简单。”
    弗林特双手更加捏紧了一些,然后才放开,转过头盯着那枚打火石,呼吸声变得很沉重。
    “打火石不是我的编造。”
    埃林整理了一下衣领。“我可以相信你。”
    弗林特抬起头,双眼中充满无处发泄的困惑和愤怒。“有一件事你弄错了。除了艾米,还有一个人有隔离屋的钥匙。”
    “谁?”
    “尼赫里主教。”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步伐冲动。
    埃林按了一下勒得生痛的脖子右侧。他并不后悔告诉弗林特这些事,因为他怎么说也是有专业素质的人,应该不会对调查造成妨碍。至少,埃林觉得可以相信弗林特要找出发生在艾米身上事情真相的强烈愿望。
    虽然尼赫里主教也能自行进入隔离屋是比较重要的情报,但是埃林明白,很难利用这一点做些什么。在调查赦免权的保护下,对尼赫里的任何正面进攻都不会有效。
    他转过身,将掉落在地面的证物捡起来。当把熏黑了的药液瓶捏在手里的时候,他产生了烫手的错觉,仿佛这些东西还刚刚从余焰未尽的火场中取出来。
    这时候,他突然发觉一件事。这些原本都放在艾米房间里,没起多大作用的证物中,似乎少了一类东西。
    陶瓷。艾米放在窗口的小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