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来到地牢。杰迈尔仍然像上次见面一样,如同粗糙的铸铁雕像一般端坐在石床上,只是消瘦了许多。
“我听说你在绝食,连水也不喝。为什么?如果想自杀,你应该懂得更快捷有效的办法。”
杰迈尔张口说话之前,喉咙因为干渴而发出撕裂布帛一般的声音。“我要见……尼赫里主教。”
“我可以代你通知他。”
“单独见面。周围不能有任何人。”
乔贞没急着说话,从隔间牢房的铁栅栏前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杰迈尔的眼睛。
“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杰迈尔,你在做什么?你的行为让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是血色十字军派来击败阿拉基的。你会使用装扮成我军的计策,作战的时候也相当勇猛,或许是太过于勇猛了,以至于在真正面对阿拉基本人的时候,你就失去了所有的应对能力。阿拉基和憎恶、食尸鬼不同,不是单凭一把狠劲就能打败的东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这件事?现在,你又向我提出单独见尼赫里这个荒谬的要求。如果一个瘟疫感染者要求和大十字军独处一室,你会同意吗?所以,告诉我你的目的。不然你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引。”
杰迈尔身子往后靠了一些,没有说话。
“沉默。这就是你擅长的东西。我知道你不擅长什么,杰迈尔。你不擅长撒谎,不会编造理由来为你做辩解,所以你就用沉默来应对一切。非常愚蠢的办法,我得说。我在想一件事情:你承认过身上的拷打痕迹是加入十字军的必要条件,对吧?”
“没错,我为自己身上的烙痕感到无上光荣……”
“够了,杰迈尔,你怎么都装不出那种狂热腔调的。你在发音‘无上光荣’的时候就像有人用教鞭赶着你。不如继续保持沉默,反而能少露一点馅。我所了解的情况是:血色十字军并不会对所有新入成员用严刑拷打来‘考研信仰’。承受苦刑的包括两种人:一,家族有瘟疫病史。二,曾经对感染者表现出同情。三,”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来自受天灾侵害严重的地区。其中最易招致怀疑,会受到最激烈拷打的是第三种人,因为他们无法证明自己在天灾的环绕下仍然保持了纯洁,基本上让检察官们当作潜在的诅咒教徒来对待。杰迈尔,你是哪一种情况?”
乔贞严密地注视着这个承受了无数苦难的人。地牢中不洁空气的侵袭,和数日的断水断粮,让他曾经厚实的胸膛凹陷下去,面颊上长出了不规则的黑色斑点。血红色的十字军战袍,已经脱色、霉烂,就像在不为人知的橱底压了好几十年。但是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绝望。乔贞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男人,让他不至于垮下去。大部分十字军在类似的情况下会用强撑的狂热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脆弱,但杰迈尔不会。他不会撒谎,不会掩饰感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沉默是自由的。
可惜的是,仅凭沉默,你抵御不了所有的苦难。“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乔贞说。“没关系,因为我在想别的事情。一个有趣的联想,我可以说给你听听。尼赫里主教出生于安多哈尔的鞋匠家庭,虽然难以判断他是天灾入侵之前还是之后离开家乡的,但很显然,这个出身为他成为圣骑士铺好了第一道砖。如果他没有选择圣光大教堂,而是选择了血色的信仰,那又会如何呢?同一个出身,带给他的会是夸耀的资本,还是不信任的拷打?就说这么多,杰迈尔,我已经厌烦了自言自语。多考虑一下自己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除了思考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乔贞站起来,准备转身的时候,杰迈尔又开口了:“我要和尼赫里单独见面。”
“我会转告的。但是不要期望太多,假若他答应了,在和他说话之前,我们会先把你捆在墙角,除了一张嘴,不能让你动弹丝毫。或许张嘴也有危险,我见过有犯人把一块刀片在舌头底下藏了一个月,然后杀掉讨厌的狱卒……那么再加上金属口罩好了。事实上,我很期待你们俩的会面,所以在那之前吃些东西,不要死得太早了。”
“我不会死的。”
这句话引起了乔贞的注意。杰迈尔略微抬起头,又强调了一次:“不会死。”这是一句有力的宣言,仿佛他长时间的沉默,只是为了让自己有力气说出这句话。
乔贞回到了地面。虽然杰迈尔是他见过的最特殊的犯人之一,但他还是把主要原因归结于掌握的情况太少。按照手头的情报,杰迈尔的目的可能包括:叛逃十字军,以及对尼赫里做出某种行动。是暗杀吗?未必。但无论他想和尼赫里单独说些什么,安全措施都是必要的。
埃林再次来到隔离屋的时候,带上了一个用白布遮着的大竹篮。艾米不解地问他:“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先把这个还给你。”埃林从皮甲里拿出了上次借走的病人资料,递给艾米。
艾米接过资料,问:“你都按约定记下他们的名字了吗?”
“当然,我甚至可以按韵脚把他们的名字编成一段歌谣。你可以呆会再考我,现在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他掀开了竹篮上的白布,下面是各色冒着热气的餐点。“这气味太诱人了。你不知道我把它们带过来的路上受了多少折磨。”
“这是带给谁的?我不明白……”
“按照我个人的意愿,我倒是想只有我们俩享受这些东西就好,不过那就违背我的本意了。我想那些……病人们,至少有资格吃一些外界的食物,增加一些营养,不能总是只吞那种鸽子粪一般的稀粥,对吧?抱歉,我的比喻不太学院派,但真的很形象。你看看这些东西,他们吃了不会有不良反应吧?”
“不,不会,但是……你从哪儿弄来这些的?”
“我贿赂了尼赫里的主厨。”埃林觉得没必要向艾米解释自己怎么在主厨面前编造出一次指挥官聚餐,所以干脆这么说。“不要担心,艾米,这是我们官场的那一套,绝对无损圣光信仰什么的。现在要么你帮我把这些美食都分发给病人们,要么就只能看着我在一个小时内解决掉它们了。看,我特意带了餐巾。”
“好吧,好吧。”仍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艾米只好打开铁栅门,和埃林一同把这些远远超过前线士兵配给标准的食物分发出去。
“闻起来真香,”一个隔间后的病人说,“艾米小姐,这是谁招待我们的?”
“噢,是军情……”艾米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让埃林的声音给盖了下去。“我叫埃林·提亚斯,”他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也知道你们的。我有时候是抄写书信的,有时候是牧马人,有时候是诗人,但现在我只是一个带美食来和各位共享的访客。”
埃林用剧团演出开幕词一般的洪亮声音说出这句话。让艾米惊讶的是,他在给每个病人分发食物的时候,在对方开口前就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而且对那些还能说话的病人,他都要聊几句。在他脑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而已。“乔纳森,你老婆给你来信了,要不手写一张小纸条给我,这样我可以去代领然后送到你这儿来?”“哥斯林,我叮嘱厨师给你取掉了肉排里的骨头。听说冒险者营地有补牙匠,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病人们纷纷回应着他的话。艾米自从管理这座隔离屋以来,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如此多的生气。
埃林最后坐在了十四岁女孩的房间前,说:“科尔斯塔·迪普沙东,你没有在睡觉吧?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睡美人。来拿你的特别餐点……我让厨师用了玫瑰花露来增味。别人都没有的。”
女孩透过小窗口拿走餐点的时候,埃林对她笑了笑。她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表情,张皇无措地低下头去。
“科尔斯塔,味道怎么样?”
“我不知道,埃林先生。”
艾米站在埃林身后,轻声对他说:“她的舌头已经没有感觉了。”
“噢。”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真正的美食是用心来感觉的,用心!太多的人不理解这一点,不过科尔斯塔小妹妹,我相信你。”
他听见铁门对面的她含糊地应答了一声。
“科尔斯塔,我想问你一件事。吃东西的时候说话有利于细嚼慢咽,也就是有利于消化,所以你可以安心回答。听说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呆在地下室里。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艾米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安,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低声回答了。
“我不记得。”
“不记得?”
“在那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记不得了。除了自己的名字。我在哪儿出生,父母是谁,年龄——我都不知道。他们说这叫失忆。”
“失忆?别让他们吓你,这不算什么,我就经常失忆。我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叫莎莉的姑娘,然后就对之前所有见过的人都失忆了。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当你遇见真正漂亮的男孩,比如说,十五年前的我……”
艾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着病人资料。她甚至都不知道乔纳森有个妻子,哥斯林掉落了近一半的牙齿。让埃林一个人呆在那儿叽叽喳喳,她很放心。
大概十分钟后,埃林站在她的门前,左手挎着空空的竹篮。“我要走了,艾米。”
艾米站了起来。“埃林,我不知道该怎么……我本应该说愿圣光因为你的善行而赐福于你,但我想你一定不喜欢这种说法。所以……谢谢你。”
“善行?什么善行,在哪儿?我没看见。我看见的只有人们在享受食物,而且我给自己藏了一块奶酪,你看。不过听你这么说,感觉还是蛮好的。科尔斯塔那小姑娘其实挺爱说话的,这个年龄嘛。你可以多陪她说说,她需要一个能干的姐姐来教给她什么是爱心和女人味……”
“埃林。”艾米突然略微皱起眉头,咬了咬上唇边缘,欲言又止。
“怎么了?”埃林放下了竹篮。
“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科尔斯塔离开这儿?”
“我?我是外来人,艾米。这种事情……我不太清楚你需要对谁负责,是尼赫里主教吗?”
她点了点头。
“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会给他提些建议,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有这个念头。如果只是因为她的年龄……那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这个我知道,但是……埃林,你听说过瘟疫免疫体质吗?”
“我只知道,据说非常虔诚的圣骑士和修道士可以避免瘟疫感染。”
“只是据说,没人能够证实。这十五个人里面就有两个圣骑士,一个牧师,相信我,他们绝对虔诚。但是瘟疫免疫体质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真的可以完全杜绝感染,虽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官方也不承认这种人的存在……甚至觉得这类人有可能是诅咒教徒,但实际上诅咒教徒也是可以感染的。”
“你是说科尔斯塔属于这类体质?”
“除了舌头失去味觉以外,她的身体完全健康。至少凭我,是找不到一点点感染的迹象……让她留在这儿太可怜了。从来没有瘟疫能在一个人身体里潜伏这么长时间的。而其他人,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状况都在失去控制。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好了,艾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向尼赫里说这件事的,但是你现在不要在我面前哭出来。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如果你要哭的话,应该在弗林特而不是我面前。懂吗?”
“我知道。”她低下头,用食指尖按了按右边眼角。
“我走了。”
“再见。还有……愿圣光保佑你。”
埃林离开了屋子。我在做什么?乔贞前些天还告诫我不要太情绪化来着……算了。他回头看了看长屋,心里只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这些病人想吃的还是他带来的牛排、煎蛋和芝士,而不是活人的血与肉。
埃林在这部里终于出彩了!
评论:
乔贞擅长进入对方的内心,从而抓住重点达到致命一击获取情报,埃林善于利用自己的亲和力,在交往互动从双方关系入手获取。两个太相同的人注定不会永远相爱或者很长久的在一起。只有性格互补才能把双方的利发挥到最大限度,也会让双方关系更加密切,呵呵。感觉每一个人都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