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人群陆续回到了藏宝海湾。早上最后一批达到竞技场的埃林·提亚斯,却是头一批回来的。乔贞坐在水手之家自己常用的位置上,看见埃林拖着疲惫的步伐进来,坐在他对面,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不断用右拇指擦拭左拇指跟。
乔贞自然已经从周围听来了比赛的结果。
“都输光了?”
“这是一次不明智的投资,但我会重新站起来的。相信我吧。不过,看来今天不能请你吃鲨鱼肝了。”
“埃林,那可是一百个金币……”
“不要再强调这个数字了,乔贞,打住。你看,我现在情绪很平稳,不像那边的家伙,”埃林指了一下酒店角落抱着脑袋,身体不断打抖的人,“我要保持这种平稳状态,好计划接下来的生活。”
“说归这么说,你看上去还是很不甘心。”
“甘心?当然不!这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情。谁能想到决赛会是这样?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花了一整天才回来,我以为他们拼杀了好几个小时。”
“没有这回事,乔贞。花了一整天,是因为赛前的准备,比如宾其修克花了一个小时做演说,又花了一个小时介绍嘉宾。赛后又是一片乱摊子。至于有多乱?就像是火灾疏散和黑帮械斗恰好撞在了一起。至于比赛过程?咣——!裁判敲响了锣,然后,”埃林的右手掌劈向左手掌心,“啪,完。”
是啊,你的一百个金币也这样啪地一下就没了。“两个人的实力相差这么悬殊?”他问。
“不,绝对不可能。再怎么说我也是受过训练的人,如果没有看过两人之前的比赛,仔细评估他们的实力,我不可能做这个投资,对吧?没错,布雷戈一刀就结束战斗了。但那一刀很奇怪。”
乔贞注意到,一些客人也注意到了埃林的话,纷纷转过头来。
埃林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首先,那一刀是试探性的。我带了望远镜,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布雷戈用来杀人的力道。但是,沃苏瓦没有反抗。”
“没有反抗?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站在那儿,像一个假人,还是快要散架的假人,吃下了这一刀,倒地。宾其修克马上中止比赛,让医生进入竞技场进行检查后,宣布沃苏瓦死亡。然后,自然,整个会场就炸掉了。更奇怪的是,那一刀似乎是划过脖子才致命的,但是我怀疑沃苏瓦的颈动脉到底有没有被割断——因为根据我的目测,出血量不够。”
乔贞回想起宾其修克在谈到要让沃苏瓦做军队统领的时候,自信满满的样子。更不用提沃苏瓦原来就具有的广大名声。这种在冒险者中流传起来的名声,是只能靠实力来获取的。埃林的观察力非常细致,乔贞相信他的话,但这件事也太离谱了点。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挨着他们位置最近的客人说,随后又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这是阴谋!是欺诈!断牙的沃苏瓦不可能这样就……”
另外一桌的客人说:“不要自欺欺人了,输了就是输了,认栽吧。不管你输了多少钱,都别给我怀疑布雷戈大人的实力。至于那个巨魔?我早就知道,他玩玩杂耍捉捉虫还可以,碰上真正的战士,就露出原形啦。”
一个酒杯从没人知道的角落朝他飞过去。他被敲中了脑袋,诅咒了一声,把自己的酒杯砸向高声呼唤”欺诈”的人。场面立刻变得混乱,几个地精卫兵冲进来。把这一幕参与的人数扩大数千倍,乔贞就想像到了竞技场当时乱成什么样子。
“不管事实怎么样,”乔贞说,“宾其修克有麻烦了。”
“谁知道呢,也许这其中是有欺诈的嫌疑。但是他请来的嘉宾们,包括艾泽拉斯各地的大商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失控的反应。”
“听你的口气,你很想调查这件事?”
“不,怎么会呢?早些脱离这件事,我就能早些忘记失败的投资……等等,”埃林身子往后一挺,“嗨,我怎么现在才想起这件事:你又为什么在这儿,乔贞?”
“你真的要我在这地方谈吗?”
“把酒水拿上,到你的房间去。”
就在这时候,整个屋子出现了乔贞很熟悉的安静。他望向门口,看见布雷戈·血喉就像往常那样,如同深色大山石一般离在门外,然后弓下背,勉强挤进来。客人们显露出比往常更强烈几分的畏惧,有的人已经想离席,却不敢挪动身子。
例外也是有的。一名客人非常兴奋地高声喊:“布雷戈大人,祝贺您赢得胜利!”然后高举酒杯。布雷戈并没有看他一眼,他仍然举着酒杯,用睁大的双眼紧随着兽人的身影。
但是布雷戈并没有在往常的位置坐下。
“喂,”埃林低声说,“他过来了。朝我们俩。”
乔贞抬起头,眼神和布雷戈的交汇了。虽然刀割一般的眼角和深深下坠的眉弓,让布雷戈的眼睛看起来总是那么严酷、不近人情,但是此刻,乔贞能在其中找到急切与焦虑。
“你叫乔贞?”布雷戈站在两人的桌子旁边说。
“是的。”
“我听说你为暴风城工作,查案。”
既然宾其修克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那么身份被藏宝海湾的任何人说出,也不会让乔贞感到惊讶了。”可以这么说。没错,我查案。”他说。
“我要你替我调查一件事。你是收钱办事?”
埃林给乔贞使了个“很不对劲”的眼神。看来,唯一一个不为决赛过程感到疑惑的人,也许只有已经去和先祖灵魂会面的沃苏瓦。
“这样吧,”乔贞说,“先到我房间里去谈。”
布雷戈点了点头。乔贞站起来的时候,布雷戈指着埃林说:“他是谁?你的朋友吗?”
“是我的同事。”
“那你也一起来。多一个人更好。”
埃林耸耸肩,端起酒水,也站了起来。乔贞走上楼梯,埃林跟上去,布雷戈走在最后。一楼的客人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等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后,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进入乔贞的房间后,布雷戈的身形让屋子看起来又小了一圈。
“我听说你是个能手,”布雷戈说,“我只需要能真正办事的人。”
“这一行我做了快十年了。”乔贞说。看来,布雷戈并不清楚他是来自于军情七处。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关心。他要找的只是“查案的”。
“你放心,我们绝对经验丰富。”埃林用私家侦探一般的口气推销着。
“最好如此。”布雷戈说。
“那么,”乔贞说,“你希望我调查什么事情?”
“我要知道,沃苏瓦是怎么死的。”
“这……他不就是你斩死的吗?”埃林说。
“不。远在我斩下那刀之前,他就已经死去。或许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是的,是我斩下了那一刀,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就不会被斩中。”
有意思,乔贞想。“你把情况说详细一些。这样我们才能决定怎么帮助你。”他说。
布雷戈自述的时候,声音就像黑夜中在河滩上回响的厚实脚步声。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是在十年前。我在千针石林锻炼,闯进了鹰身人的巢穴。我斩尽了一个岩洞里的所有鹰身人,很累,在洞里睡着了。”
在千针石林,无论白天黑夜,峡谷里都是一片昏暗。而岩洞里更是没有丝毫光源。那种彻底的黑暗,反倒让当时浑身是腥臭血液的布雷戈,感到非常安心。
“我犯了一个错误。大错误。我斩死的只是这个族群的一部分,更多的,那天早上就到峡谷里猎食了。它们把山犬和人马的肉带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睡在他们的巢穴里。我在疼痛中醒来,看见它们啄食着我的右臂。”
没有人愿意亲眼见到那样一番景象:凶残的异族享用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布雷戈·血喉这样的人,当时也感觉到了恐惧,惊慌地大吼起来。
“我左手握着刀驱赶它们,把已经从这儿断掉的右臂夺回来,”布雷戈左手按了一下右臂的中间,“在腋下夹着。伤口上沾染着鹰身人恶心的羽毛,和寄生在那些羽毛里的小虫。我逃跑了,那是我成为战士后,唯一一次逃跑。少掉一只手臂,我很难平衡身体,滚下了山沟。”
布雷戈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似乎要把回忆的碎片一同捏进话语中。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包扎起来,一个声音对我说,不要动,你的手还需要继续用药熏一段时间。我看见了救治我的人的脸,那是一名巨魔,有一颗断裂的牙齿,上面满是花纹。他治好了我的手,然后离开,没有留下名字。他救的不仅仅是我的一只手,而是我整个作为战士的生命。十年后,我终于在这儿听到了他的名字:沃苏瓦。得知他不仅仅是医生,还是一名优秀的斗士后,我找到了报答他的最好办法:在比赛中打倒他,证明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战士。这是我应得的荣耀,如果我得不到,那么我还是那个在鹰身人的洞窟里,犯下愚蠢错误的弱者布雷戈·血喉。”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种仅属于兽人的荣耀观念,他们并不陌生。
“可是,今天的比赛……”布雷戈的右手紧按在膝头上。“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以一个死人的姿态出现。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点战斗意志,而他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他就像完全看不见我的刀……就那样倒下了,带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生命,还有我的荣耀。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听明白了吗?”
“这可能是我听过的最含糊的查案要求了,”乔贞说,“这么说吧,可能有这些情况:一,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在状态;二,他被人下了药,或者以别的方式,受到不良影响;三,他早已不是那个曾经救下你的沃苏瓦,他已经变了。也许还有别的情况,都有可能。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都想知道确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没错。无论情况是什么,我都要知道。如果你能替我解决这个疑问,”布雷戈右手按在腰侧垂悬的大布袋上,”这是我的冠军奖金,我把它们全数作为你们的酬劳。这些金币对我没有丝毫意义。”
“一共多少个?”埃林问。
“七百。你们愿不愿接下这工作?”
“让我们商量一下。”埃林碰了碰乔贞的肩膀,两人走到到房间外面。
“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他要给出七百个金币,简直是疯了。”埃林说。
“这不像你的口气。”
“我觉得,试试也没损失,是吧?好了,你知道我是不遮遮掩掩的人,我是想要这笔钱来挽救我失败的投资。我三你四,怎么样?”
乔贞想了想。“这个要根据情况来定。”
“你这话什么意思?”
乔贞把关于伊多利的事情告诉了埃林。
“喔,这可了不得啊,乔贞。我还以为我弄丢一百个金币已经够糟了,你竟然……”
“情况还会有改变,说不定我会找到那笔钱。”
“三年没见,看来你好不容易学聪明一些了。要是以前你绝对想不出这个主意。”
“不管怎么说,我的任务不光是拿到五百个金币,还有活捉伊多利。任务已经失败一半了,我至少可以补偿另外一半。而我自己,不需要额外的钱。”
“也就是说,如果替布雷戈办好这件事,我有很大的可能性只拿到两百,但也有很小的可能性拿到全部七百?乔贞,你把我推到赌局里面了。这样可不公平。”
“不公平?如果我愿意的话,你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一毛钱都拿不到。你得记住,布雷戈要委托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已经占了很多便宜了。”
两人回屋里后,乔贞看见布雷戈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接受你的委托。”他说。背后的埃林一脸无奈。
乔贞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但他把这看成是一个机会。这一次奇怪的决赛,和宾其修克脱不开关系。如果就这样趁决赛后的混乱偷偷摸摸离开藏宝海湾,不给地精商人一些惩罚,乔贞会难以原谅自己。宾其修克必须为窥探和试图交易自己的过去,而付出报偿。
而且,如果事情发展很顺利的话,那么也许——也许能通过宾其修克得知,她在哪儿。乔贞清楚这是一种乐观得荒谬的预测,但他没办法把这想法从脑中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