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望着古拉巴什竞技场那爬满藤蔓,砖块间布满各类小虫巢穴的墙壁,不由得回想起追逐伊多利的那个雨夜。黑夜中的竞技场就像一头蛰伏在雨林中等候猎物的巨大海兽,阴郁而危险。但白日中的它,阳光和树影交织在墙壁表面无数深浅不一的绿色纹路上,让人移不开眼睛。无论这其中流过多少血,滋生了多少恨意,古拉巴什竞技场都用它沉重的身体承受下来。
像所预料的一样,宾其修克的人并没有立刻找上他。但今天早上离开藏宝海湾的时候,乔贞感觉到有两个人在跟踪自己。那是两个非常懒惰、不坚定的跟踪者,虽然也可能是假象,但乔贞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好好做自己的事。
他和埃林商量好,自己从竞技场方面开始调查,寻找直接的疑点和线索,埃林则负责进入地下赌局,寻找相关的讯息,同时进一步确认伊多利的五百个金币的去向。这样的安排应当是合适的,因为埃林比他更容易融进赌场——或者说,本来就是个赌徒。另外,因为乔贞的身份已经在宾其修克眼下暴露了,所以通过不用和太多人接触的方式来寻找线索,也更安全。
观众席下方的通道,连接着选手们的准备室。一共有四个房间,东西南北各一。乔贞走在潮湿的走廊里,两旁的墙壁上的火炬都熄着,因此这其中几乎完全漆黑。黑暗中,不停传来小虫潜伏、爬动的声音。
沃苏瓦决赛当日从南门进入竞技场,布雷戈则是北门。乔贞来到走廊南端的尽头,沃苏瓦的房间外,拉开沉重的铁门。门把上缠绕着一些铁链。
他走进去,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局促的房间。屋子中央有一把巨魔风格的石椅,除此之外再无它物。通向角斗场地的铜门由机械装置制动,选手没办法从屋内打开。而通向走廊的一侧门,则可以从外面封住,例如,用乔贞看见的铁链锁住门把。
乔贞把走廊门关上,屋子里成了一个纯粹黑暗的空间。选手们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视力被封锁,只能用耳朵和皮肤来感觉观众席上的震颤。两侧的门都紧闭着,让他们无法逃避,直到通往残杀的大门打开。有一些光从铜门的下端透进来。乔贞起初不理解这样设计的用意,这根本无利于选手平静心态——但即刻后意识到,在这里发生的不是体育比赛,而是无序的阴郁厮杀。
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让人不快的味道。就像灼烧昆虫表皮一样,一种刺鼻的辛辣。此刻,这味道非常淡,但黑暗的环境利于乔贞集中自己的嗅觉。起初,他联想到了那天晚上和沃苏瓦对质时,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合草药味;但当下的味道更单纯一些。
是焚烧”晚餐”的气味。
虽然嗅到一天以前留下的味道并不会有不良反应,但乔贞还是闭住了气,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就在这时候,伴随着铜门升起的声音,他发现从门缝渗进脚底的那片淡淡光线逐渐扩散开来。有人在外面打开了通往角斗场地的门。
“谁在里面?”打开门的人身体逆着光,让在黑暗中处了好一阵子的乔贞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容。
“藏宝海湾的人。”乔贞回答,同时缓缓地接近来者。
“不要动,就站在那。”陌生人说。“没见过你。你来做什么?腰带上还带着武器。”
乔贞逐渐看见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类,猎户打扮,但衣着的材料和武器都是非常精致的高价品。他一边警告乔贞,一边把右手卷成拳头慢慢抬起,仿佛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想来看看沃苏瓦的准备室。昨天的比赛,没办法让人服气。”乔贞选用了折中的回答。不编造,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
“不服气?你输了钱不服气是不是?那到这儿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光是为了钱,这位先生。我非常敬重断牙的沃苏瓦。我不指望自己能发现什么,但就是来看看……不然内心总有些不安。就这样。”
陌生人沉默了一下,把右拳放下。乔贞这才发现,他的拳心原来捏着一根极细、约一指长的木管,现在落进了他的口袋里。
“出来说话吧。”他说。
乔贞从铜门下走出房间。照耀在椭圆形角斗场地上的阳光,似乎比落在树冠上的时候还要强烈几分。
“你叫什么?”对方问。
乔贞临时编造了一个假名。随后,对方报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奇纳·玛兰多,到这儿来的目的和你一样。”
乔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奇纳……半决赛里沃苏瓦的对手?”
“啊,你还记得。这次比赛的两名决赛选手太突出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忘记我的名字。我是不会忘记沃苏瓦的,他给留下了这个。”他举起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皮肉仿佛都溶化掉了,只剩下骨头外薄薄的一层,呈现出腐坏的黄绿色。“我自认也是用毒的好手,但他完全是另外一个层次。”
“冒昧问一句,刚才我看到你的拳头里面……”
“这是我的武器。虽然作为一个猎人,使用这样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是……”奇纳把那小木管又拿出来,做了一个吹出的动作。“如果我刚才真的这么做了,毒针就会插进你的脖子。”
“噢……原来如此。你用它来对付过沃苏瓦吗?”
“完全没用,真是惨痛的回忆。他似乎不需要做什么真正的努力就能闪避我的攻击。我输得心服口服,而且很庆幸他给我留了一条命。布雷戈的半决赛对手就可怜得多,连全尸都拣不着。”
“那可真不幸。你是冒险家?打扮和普通的猎人不一样。”
“没错,你可以说我是冒险家。我想那就是我使用这种奇怪武器的原因。当然,弓箭的损害还是最大的,但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拉弓的机会。这玩意我训练了十多年了,射程不逊于短弓……只是现在我也没那么自豪了。你也看了决赛吗?”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到这儿来。说‘看了’不是太准确,因为我们都没有真正看到什么东西,比赛就结束了。”
“一刀倒地,我是不知道你怎么看的,有的蠢货还为这样的结果而兴奋……他们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实力有差距的结果。我和沃苏瓦战斗过,有绝对的资格提出怀疑。我是说……他似乎毫无目的地站在那儿,就是为了等着那一刀斩在自己身上!”
“他站在布雷戈面前,就像一个快要散架的假人。”乔贞借用了埃林的比喻。
“没错,你说得太好了。不过,我也许比你看得清楚一些,作为半决赛选手,我能得到比较好的位置。沃苏瓦还是往常的沃苏瓦,只是……缺乏真正属于他的活力。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不屑于躲避那一刀,有更简单的应对办法,没想到……”
“沃苏瓦打败过你。但听起来你丝毫不怨恨他。”
“怨恨?怎么会呢,老兄。崇拜他的冒险家多得数不清,我原先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但如今能和他在同一个竞技场上拚斗,这可是非同一般的经历,有了这个故事,以后我能弄到不少免费酒肉,接到不少好工作呢。两根手指不算什么,虽然这让我现在不太拉得开弓,但也给了我机会好好锻炼吹箭的工夫。”
乔贞明白奇纳的意图了。以后当奇纳在别人面前高声说出“我曾经和断牙的沃苏瓦决斗过”的时候,他希望别人的反应是“就是那个被陷害而死的英雄断牙沃苏瓦”,而不是“噢,那个决赛里才一刀就败阵的巨魔”。
“那么,你有什么发现吗?”奇纳问。
“没有,我也只是来随便看看,不指望能发现什么。”
“准备室里面呢?”
“就那样,黑黑的,什么都没有。”乔贞不打算把”晚餐”气味的事情透露出去。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些泄气。可能我们俩做的都是徒劳的事吧……不过,能认识一个和自己想法类似的人,还是很不错的。我该回去了,再见。”
话毕,奇纳从观众席上的出口离开了竞技场。
他仅仅因为陌生人的话,就泄气放弃了搜索?虽然他不像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但这点还是很奇怪。
乔贞确认奇纳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回到准备室里,希望找到“晚餐”焚烧后剩余的灰烬。但是他发现,准备室正对着走廊的墙壁上,竟然亮起了白色的光。那儿本应是漆黑一片的。
他皱了一下眉头。也许是太专注于和奇纳的谈话,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穿过准备室,来到走廊上,发现地面上有一枚火把亮着,看起来像简易的低明度照明弹,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狭窄的区域。在这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枪弹出膛的声音在走廊中爆发得极为刺耳。乔贞站在亮光里,他是唯一的目标。子弹打在身侧的墙壁上,碎石飞沫迸散出来,乔贞感到右侧腹一阵刺疼。他连忙下伏,正好瞥见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右腿后方。他用脚底做重心迅速回过身,看见一名地精执着斧头劈过来。
乔贞往右边一滚,但是没有完全避开这一击。地精的重心和攻击点都非常低,下伏的人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他的斧头劈在了乔贞的腰带上,匕首脱落出来,滑落在不知远近的黑暗中。
我还以为他们放弃了跟踪,真是大错特错了。执斧的地精再度冲过来,与此同时第二发子弹射出,擦过了乔贞的肩膀。黑暗中的枪手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会误伤同伴。或许对会派出自杀炸弹小队的种族来说,谈论保护同伴是没有意义的。
乔贞左手沿着墙壁往上一伸,探到了缠绕在门把上的铁链,使劲一拉。铁门打开来,坚硬的额角撞在了冲过来的地精面部。一些鲜血溅到了乔贞的手上,更多的洒在地面。第三发子弹也被铁门阻挡,在黑暗中迸发出火花。
面部毁损的地精瘫倒下来,乔贞拿到了他的短斧。非常不顺手,斧柄上雕有宾其修克船队的徽章:一艘商船正面破浪而来,船体两侧的水花溅到空中变成金币的形状。一直掩藏在铁门后不是办法,虽然枪弹无法穿透,但是乔贞不能让对手逃跑。
走廊是有弧度的,所以枪手不可能离得太远。根据乔贞对来路的记忆,敌人应该在二十码左右的地方。接下来近十秒内,枪声都没有再响起。地精也在考虑应对方式。如果他打算逃跑的话,无论怎样危险,乔贞也只能选择追上去。
他看了看身边已经奄奄一息的地精。
二十码外的地精枪手,通过火炬照出来的影子,判断铁门后乔贞的动向。影子已经有近半分钟没动弹。宾其修克下的命令是:“一旦他走到了竞技场,或者更远的地方,立刻射杀。”无奈的是,他们半途跟丢了乔贞。既然幸运地再次发现了,就不能让他脱逃。
他决定主动接近。只要影子不动弹,他就是安全的。接近铁门后,就算乔贞突然冲出来,地精相信优势也在自己这边,因为乔贞必须花多余的时间压低身子,才能用那把短斧砍中他。但对执枪的地精来说,近距离的人类实在是一个不费力气就可击中的目标。
地精慢慢地移动步子,端着枪,并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当离铁门还有八码左右距离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一滩暗红色的浓厚液体从阴影里溢出,覆盖在了火炬上。
是同伴的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火炬已全然熄灭,走廊一片漆黑。他一时慌神,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转身想拉开距离,但已经来不及了。斧头砍进了他的背部,把脊梁骨断成两截。
乔贞没有拔出斧头,他不需要地精的武器。方才他一直等待着,在估算枪手的距离足够接近后,迅速割断了第一个敌人的脖子,大量放血,熄灭了火炬。
他伏下身来,想寻找自己的匕首,但是右腿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摔倒在地上。枪手最后的一发子弹击中了他本打算好好保护着的右腿。这一仗打得真是太难看了,他想。
评论:
这才是杀人啊……比起花里胡哨的搏斗,最简单最有效的策略才是最重要的。
动作简单粗暴直接~~~但是很实用,写实派~~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