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传令兵走进屋子里,大声说出有一位军情七处探员来访的时候,典狱官赛尔沃特正把一大堆文件从桌面捧起,准备转移到背后的柜子上。他像抱着古董花瓶似地抱着这沓纸堆,膝盖顶在下方保证不会洒落。他的视线越过纸堆,只能看见传令兵的上半身。
“什么?你说什么人要来?”
“军情七处探员,典狱官大人。”
塞尔沃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刚刚才来的,典狱官大人。”
“给我拦住他。随便什么理由,我需要五分钟时间准备。”
“可是……”
卫兵进来后小心半掩上的门打开了。乔贞走进了屋。
“典狱官大人,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虽然之前没有正式会过面,但赛尔沃特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还在看什么看,快过来帮我,你想让这位探员等多久。”他对传令兵说。在和传令兵处理好那一堆文件后,他才吐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双掌合握搁在桌面,带着尴尬的笑容面对来访者。
“久等了,乔贞先生。”
“你太紧张了,典狱官大人。”乔贞在桌子另一面坐下。
“呃,通常早上我都忙得没办法会客。那么,你有到这儿来,是为了……?”
“尼尔·杰西的案件”。
果然,塞尔沃特想。当下他面临着很多麻烦,包括牢房紧缺以及食物供应不足,但是这些都不如尼尔案件让他更心烦。
“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乔贞先生。你是代表肖尔大人来的吗?”
“作为七处的一员,从原则上来说我总是代表七处领袖的意志,但我今天并不是因为他的命令而来。”
“那么,恐怕我不能和你谈些什么。毕竟暴风监狱不受七处管辖,没有向七处提供资料的义务,而且……”
“你非常年轻,”乔贞打断了他的话,“但看来也非常谨慎,典狱官大人。”
“家族遗传。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给父亲做助手了,所以当我二十一岁继承他的职位的时候,已经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了。你知道父亲给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什么吗?‘小心军情七处’。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既然你不代表高层,那么不介意的话……”
“我是代表另外一个人来的,”乔贞把教堂徽章放在桌面上,“本尼迪塔斯大主教。当然,暴风监狱同样不受教会管辖,但是监狱犯人的道德改造评定却是教会负责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合作。”
塞尔沃特看着徽章。
“这让我有些难以领会了,乔贞先生。”他说。“你为肖尔工作,但是……”
“典狱官大人,你知道我们这次谈话将是什么性质吗?没有人看见我到过这里。我们从来没见过面。这次谈话根本不存在。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徽章,只需要和我合作,然后我会把这一点告诉大主教,让他知道是谁帮了他的忙。至于别的事情,从来都没发生过。”
塞尔沃特考虑了几秒钟。“那好,”他把来访者记录表上刚刚写上的“七处探员乔贞”涂掉了,“你想知道些什么?”
“托托罗,杀死尼尔·杰西的人,”乔贞说,“我必须知道他的个人情况。”
塞尔沃特找到一本犯人档案册,翻到托托罗那一页,递给乔贞。“不能带走。也不要翻到其他页。”
上次能面会鲍西娅,已经是侥幸了。乔贞无论如何也不能接近关押托托罗的七处重刑牢房,必须换个途径来收集情报。
托托罗的资料很简略。全名托托罗·艾莫瓦,四十五岁,闪金镇人,盗窃犯,因为同伙在作案过程中杀了人所以加重判罚。入狱已经四年。亲属一栏是空着的。
“他没有家人?”
“有,但是你要知道,有很多犯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家人来探望,一旦在狱中死亡,也不会有人来收尸。托托罗就是那样的人,我们曾经怀疑他入狱是为了逃避债务。留着那一栏不填,也是为了降低行政工作压力。”
“他和尼尔互相认识吗?”
“这个很难说。按牢房的安排来说,他们没有接触机会。但是在放风,或者做劳役的时候就说不准了。不过,如果他们之间的仇怨大到会引致谋杀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相信你非常尽责。”
“我是很尽责,这也是父亲教给我的。或许你们七处的人有不同的办事哲学?你们来把鲍西娅和托托罗带走了,关在私家牢房里审讯,稀里糊涂地出来了一个‘鲍西娅教唆托托罗’的结论。你们根本没有在暴风监狱里做详细的调查。所谓的物证收集也是草草走个过场。你知道这给我什么感觉吗?”
乔贞放下档案,看着塞尔沃特。“请继续。”
“我的话也许越权了,但我要说,你们根本不关心案件的真实情况。”
“很好,”乔贞说,“我就是为真实情况而来的。也许还有一些我该知道的事情?”
塞尔沃特沉默了一下,身子略微朝前倾。“刚才怎么说的来着,我们今天的谈话不存在。对吧?”
“当然。”
“肖尔不会知道?”
“只要你交代好刚才的传令兵。”
“那好,”塞尔沃特说,“在尼尔两次入狱的间隔,肖尔来找过托托罗。”
“详细说说看。”
“在尼尔第一次出狱后,托托罗似乎发生了一些事。他变得很暴躁,在犯人里不断闹事。然后你的领袖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出现了。他说要因为一件重要的案子询问托托罗。”
“没有把他带走?”
“没有,因为我不允许他带走托托罗。我必须守住自己的底线。最后他只是用了监狱里的询问房间。我可以肯定,托托罗被用刑了。但是,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痕——精神损害才是主要的。肖尔来过几次以后,托托罗变得非常衰弱,神智涣散,就像半边身子已经埋进了泥土。到了放风时间,他甚至都不愿意出牢房,不得不让狱卒把他拖出去。我不得不说,你们的领袖折磨人的本事非常高竿。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谈话的内容……”
“没办法知道。在尼尔第二次入狱之前,托托罗几乎成了一个哑巴。会吃,会睡,别的什么都不能做。我不得不把他转移到单人牢房,因为这里的大部分犯人还是希望活下去的,接近托托罗会让他们意志消沉;他们躲避他,就像躲避传播绝望的瘟神。后来,他终于杀人了。杀了一个第二天就要结婚的人。这次肖尔要带走他,我没有再阻止。我算是真正知道了父亲让我‘小心军情七处’的意义。关于托托罗,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
乔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来谈谈别的。尼尔的婚礼,是你批准的吧?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暴风监狱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吧?”
“这种事是第一次。但我认为他值得。”
“我听说他在犯人中的名望太高,让你们很难管理。”
“一般来说,政治犯的名望都比较高,但他们同时也会制造派系,引发暴力。但尼尔不一样。以我的身份说这些话很不应该,但我觉得,他的歌有着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他不主张任何非法行动,只是因为崇拜他的人情绪失控了,所以才把他拖下了水。在这一点上,我敬佩他,所以批准了婚礼。”
乔贞不由得笑了笑。“你坐在这个位置还真是不应该呢,典狱官大人。”
“噢,我妻子也这么说。她觉得我应该干艺廊赞助人之类的活,而不是被这九千多个误入人生歧途的人牵着鼻子走。”
对话的紧张气氛略微舒缓了。“你见过尼尔的未婚妻吗?”
“两次。本来应该摸清一下底细,但是既然她只打算进行十五分钟的仪式就离开,所以我就没有太过注意。可怜的姑娘,应该已经回到月溪镇了。”
“那么,”乔贞说,“你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妻子吗?”
“乔贞先生,我不知道你想探究什么,但这个问题还真是……没想到啊。”
“当作闲聊就好,反正我们这次谈话……”
“不存在。噢,好吧。她只是一个民女,让我这样在贵族圈子里长大的男人做评判,很不公平。但我妻子曾经见过她,同为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也许可信些。”
“你妻子?”
“呃,我把狱中婚礼的事情告诉了她。一听见这类仿佛吟游诗人题材一般的爱情故事,她兴奋得不得了,非要我让她和嘉蒂见个面。我还能怎么办?乔贞先生,按七处的标准来说,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呢?”
“算。不过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之,她很喜欢那姑娘,她们在一起喝了茶。临别的时候,我妻子把手放在嘉蒂的腹部,然后和她耳语,随后两个人都笑了。我想这是指嘉蒂有了身孕。当然,凭我的眼睛是完全看不出来。”
“我明白了。”乔贞点了点头,站起来。“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多。在我走出门之后,我们都会忘记这次对话。”
就在乔贞准备把门拉开的时候,塞尔沃特叫住了他。
“乔贞先生。”
“还有事吗?典狱官大人。”
“只是个人的看法。我从没想过和一个军情七处成员能这么顺利地谈话,当然,这也许只是你的技巧,毕竟我说出了很多不愿意透露的事。但如果再和七处的人打交道,我希望对方是你这样的人,而不是肖尔。”
“我有一个还呆在奥伯丁的七处朋友,你和他打交道会更轻松的。只是要小心他打探你家女仆的私人情况。”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塞尔沃特犹豫了一下,说:“我父亲曾经说过:‘同是为了维护王国律法的尊严而工作,我的方式是让一切服从于秩序,肖尔却是让一切归于混沌。’你对这句话怎么想?”
“我想,”乔贞说,“也许只是生存方式不同吧。”
乔贞走出办公室。他穿越走廊,沿途能看见鸟笼一般并列的牢房,前线军营一般简陋的食堂,满是淤积水潭的放风地。各式各样的犯人们充塞着这些污秽、臭气熏天的场所,他们有的明天就能离开,有的将在此渡过余生。他想:塞尔沃特,你的父亲高估了自己。这些东西也不是秩序。
来到外面后,他正好遇上一支圣光教堂卫队,骑着马沿城中河道走来。鲍西娅在队伍中央。经过大主教在乔贞指导下的斡旋,她已经被暂时释放了。
当马队路过乔贞身边的时候,鲍西娅看了看他,然后立刻把头偏过去,不让别人发现她认识乔贞。刚刚从黑暗潮湿的牢房里出来,她的头发仍然有些乱,额角有青灰色的污渍,盔甲也不那么光鲜,但这都不是问题,因为她的眼瞳仍然明亮有神。乔贞知道,她回到圣光大教堂后,会在侍女的陪伴下,在热气腾腾的水池中洗净泥污,在光亮、弥漫着诱人熏香的房间中进餐。有专门的匠人会把盔甲打磨得光亮如新。夜里,当她躺在柔软的床上的时候,或许会因为想念尼尔而哭泣,但最终她还是会暂时忘记这几天经历的一切,沉入无梦的睡眠。
这时候,乔贞回想起塞尔沃特讲述托托罗如何被老人的折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希望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说出这句话时,塞尔沃特眼里有他自己未能察觉到的恐惧。
可怜的姑娘,你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乔贞望着鲍西娅远去的背影,心想。
评论:再度领略乔贞诱供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