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把连袍帽朝后翻下来。那是一张严重烧伤的脸。右边脸庞就像失败的陶塑一般糊成一团,嘴唇裂开露出牙床,左眼也有一半眼皮是黏合的。他用只露出小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眼球,逼视着矮人们。
“吉托,你做什么?别拦住我们的路!”一个矮人上前一步,又被那挥舞着树枝赶了回来。“你不想知道甘迈罗是怎么死的吗?”
被称为吉托的丑陋男人丝毫不相让。他的左眼瞪着前方,裂开的嘴角就像风洞一般传出急促的呼吸声,看上去焦急而又愤怒。他狠狠地把树枝在地面上摔断,用长着几个肉瘤的手指指屋子,然后又拍拍自己的左肩上方,做出一系列无法理解的动作。
“喂,吉托要说什么?”有矮人说。
“得找会手语的人来呀。古博·布拉普在不在?不在啊?”
“他出海钓鱼都几天了。”
“你不也会一点吗?”
“我最多只能打打招呼。”
矮人们的围攻制造出的紧迫感,渐渐地消弭在燥热的空气中。
“算啦,吉托要保护他,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多人闯一间小民房也算不得英雄。”“俺就不信这事儿不会水落石出!”吵吵嚷嚷地来,吵吵嚷嚷地去,不多时,矮人们就成群地离开了。
四周很快静了下来。吉托疲乏地看了看乔贞和埃林,重新用帽子遮住脸,向人类居住区走去。与看上去似乎随时会溃散的外表不同,他的脚步非常有力,虽然右腿有点瘸。
“喂!你……”
“让他走吧,埃林。现在我们也没法对他问话。”
“他叫什么来着……吉托?看来我们欠了他一份情了。他不就是一个人住在鬼屋的那个怪胎吗?”
“那不是鬼屋。那是孤儿院。”
“每一间废弃的孤儿院和医院,都简称鬼屋。这你总该明白。”
在人类居住区的边缘,有一座因为经营不善和疾病丛生而倒闭的孤儿院。全身体表严重烧伤,又聋、又哑的吉托,在那儿长大。如今偌大的古旧建筑物里只有他一人居住。闹鬼的传说,和吉托本人可怕的容貌,都让奥伯丁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长久以来,他一直靠自己在孤儿院后院的一小块地里的种植物生活。没有人问候他,没有人愿意和他做生意,更没有人雇用他,直到甘迈罗·铁椎率着考古挖掘队到来。他发现吉托对于在地下施工显露出难得的天份,便将他招入了挖掘队。吉托并不强壮,但他干起活来根本不知休息,就好像这是长久隔绝人世的他,表达自己的唯一途径。——最关键的是,吉托不怕死。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每当遇到可能会塌方的结构,或者有危险的古文物,他都会第一个冲在前面。渐渐地,甘迈罗将他视为最得力的助手,以矮人特有的豪迈方式保护他。“滚你的蛋,十个你加上一个你爹都比不上吉托能干活”,甘迈罗常常从醉醺醺的嘴里吐出这些话,来反击那些对吉托露出厌恶目光的人。
基本上,虽然生为人类,但他已经被看作是矮人族群重要的一员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埃林说。“发扬公民精神帮我们保护现场吗?”
“不知道。但现在我们欠了他一笔。”
乔贞从未听说过吉托和多雷斯之间有什么联系。
“不过,”乔贞说,“他也许不这样认为。”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不能说得直白点?”
“他刚才的样子,就好像在保护自己的家一样。”
奥伯丁的人类居住区分为南区和西南区,南区较富裕——事实上是整个奥伯丁最富裕的地区。而西南区,却破败得让人难堪。第二天早上,乔贞走在南区的大道上,望向西边。他看到远处两区交界线上的废弃孤儿院,如同矗立在晨雾中的一块墓碑。
乔贞来到一座大庄园前。即便是暴风城,也很难找到这样气派的宅邸。牧师雅可逊·斯特莱福是宅子的主人,事实上,他是整个南区土地的拥有者。
当乔贞进入办公室的时候,雅可逊正埋头在一堆账单和报告文件里,搔着花白的头发。听到开门声的一瞬间,他只满面恼容的说了半句“是谁?我说过没有预定的……”,随之看清了来者的身份,立刻改口说:“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乔贞,非常高兴见到你。”
雅可逊站起来,和乔贞握手。乔贞感觉到对方手很用劲,却有些抖索。
“好同胞,愿圣光护佑你。先请坐吧。在你表达来意之前——我相信一定是很重要的事——要来点新到埠头的葡萄酒吗?花了我不少力气才订购到,它的滋味会让你想起家乡……”
“不需要。放下那个杯子吧。”
“你确定?”
“听着,雅可逊。这类把戏你可以去暴风城的那些沙龙上玩,随你玩到饱。但我不希望自己的时间被浪费。”
雅可逊重新坐在办公桌后,脸上的笑容一成未变。
“你还是那么不友好。你应该试着信仰圣光的,乔贞。那会让你心态平和。”
“我来问问你,关于火焰节那天夜里的几个问题。”
“喔……,我听说了,一位自杀的木匠……真是让人痛惜。如果我的话对你有任何作用的话,就请随便问吧。虽然今天的工作还是很忙,但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很简单的问题。我记得赞助多雷斯建造立时迷宫的人就是你,对吧?”
“我只是把原料提供给了热心的市民代表们。是他们开会议决定让谁来担当这项可敬的工作的,我信任他们,所以也没有过问原料最后被谁所用。”
“所以,你在火焰节当天没有见过多雷斯?”
“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些模糊的投影。我和他不是私交,甚至不能保证我可以认出他来。真是可惜,有这么好手艺的人一定有着美好的心灵,我本应该更了解他的。”
“那么你的回答是‘不’了?”
“对。我几乎不认识他,就算当天见过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狗屎。”
“圣光在上,请不要使用这么粗俗的用词,这会有损于你的人格。难道你怀疑我,一个圣光的侍奉者,在撒关于一位逝者的谎吗?”
再多听一句这样拿腔拿调的话,我今天就别想吃得下东西了。乔贞想着,然后说:“或许你火焰节当天确实没有见过他。或许你看见了,但是记不起来了。不过要是说你不认识他,雅可逊,那就是一个再也愚蠢不过的谎话。”
“我困惑了,乔贞。请你……?”
“就在近一年,他就给你做过三个月的木匠。我猜你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是他做成的。”
“噢……没错。我的居所实在比较简陋,为了不污人眼,所以得雇用一些木匠,时常修补。或许我确实曾经请过他。但是,或许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但你也不会记得自己抓捕过的每个犯人吧?”
“我真佩服你,雅可逊。一个人怎么能一连串一连串地撒谎,还完全不用停顿?你是不是还能大声说‘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从来没有过非法放债’?”
“我真地参不透你的意图了,乔贞。非法放债,多可怕的行当!只要保留着些微仁慈之心的人,就不会做这种事……”
“三年前多雷斯向你借了一千个金币的高利贷。当时定下的还款期限正是三年。当然,他只不过是你那长长的借贷名单中,不起眼的一个名字罢了。天知道你会做什么。我想,仅仅让他到你家来免费做木工,是无法让你满足的吧?”
雅可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朝一边挂下来。
“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很简单,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雅可逊站起来,“恕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乔贞。看,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你还想谈的话,下次再约时间。不过我们之间关于这个话题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你要阻扰我的问询吗,雅可逊?我可以换自己军情七处直属探员的身份来和你谈。那样的话,我的问法就大不一样了,而且你肯定不会喜欢。”
“真是可羞耻的一件事,圣光在上!我竟然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威胁……”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名金黄色头发,穿着教士袍的青年走了进来。雅可逊立刻收了声。
“父亲,”这名青年说,“您没事吧?我听见……”
“一点事都没有,我的好莱蒙尼托。”
“我给您带来了一些新的文件……”
“好,放在这儿吧。然后,请送乔贞先生出去。”
莱蒙尼托走到乔贞面前,平摊手掌指向大门。他的脸上带着比父亲真实得多的笑容。
乔贞并不真的觉得雅可逊会因为放债的事情杀死多雷斯,他说出这些话,警告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因此,他起了身,走出了门。
莱蒙尼托走到他身后,说:“我父亲惹了什么麻烦吗?”
“没什么。只是一些普通的问话。”
“如果他做了什么,您一定要和我说。我父亲是个不能自制的人。”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乔贞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和雅可逊的儿子单对单说话,虽然邻里间对这名和善、正直青年的好评,乔贞倒是时有耳闻,但他从来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冷静的语调来批评自己的父亲。
“不能自制?你指哪些方面?”
“一切。”莱蒙尼托海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疑虑;就好像任何说出足以颠破局势的话,却能处之泰然的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