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迪亚斯是来寻找母亲的,结果看见的却是一排墙上的血字和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四岁小孩那样,他哭了起来。哭声很刺耳,作为小孩子的特权,他在毫无保留地倾泻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乔贞把杜尔莫的头颅藏在背后,望向狄恩。如果没有人提醒的话,狄恩大概会呆呆地看着儿子哭一个晚上,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甚至还没有放下双手中的利刃,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得打破这个局面才行。乔贞把头颅踢到床底下,在床单上擦擦染满血迹的手,然后上前把马迪亚斯抱起来。“我先把他托付给女佣,让人看守着,”他对狄恩说,“你没问题吧?”
“不,我……做你该做的事吧,乔贞。”
“好。你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吗?冷静一下。”
刚说出口乔贞就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愚蠢。狄恩真正需要的是拥抱自己的幼子,像一个父亲那样对他说话。但他能说什么?你妈妈刚才被一个变态杀手抓走了,现在爸爸要去打败坏人把她救回来?
“没事。我留在这儿,看看还有什么没发现的。”
乔贞到大厅把马迪亚斯交给女佣,然后再回头上楼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埃林留下的那滩血迹。他发现在扶手上有两道血痕,间距和埃林胸前两道伤口的间距是一致的。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争斗的痕迹。
埃林是在楼梯口遭受到瞬间攻击的,乔贞想。作为一个军情七处的探员,他占据了可以俯瞰整个大厅的位置,却被人从正面造成致命伤,连一点反抗迹象都没有。乔贞觉得自己可以形象地感受到“辛迪加的头牌杀手”这个称号了。
他一回到达莉亚的房间,就立刻避开关于马迪亚斯的话题:“怎样,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很显然,狄恩也在竭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更重要的问题上。
“你说得对,他没有伤害达莉亚。整个场面都很干净。床单的皱褶看上去只是达莉亚被惊醒的时候自然形成的。他只是很快地用击打或者扼喉的方式让她失去意识,在墙上留下这些东西,然后离开。”
“他还利用了那些伤兵制造的骚乱,好让自己快些脱身。”
“这不是必要的,即使没有骚乱,他也可以完成这件事。但是他却选择了一种更稳妥的办法。”
对,没必要。按贾洛的实力,他完全可以把卫兵都暗杀了,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乔贞想。他接触过很多一流的杀手,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实力,并且非常沉迷于展示这种只属于个人的实力。只要是可以独立完成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寻求外界的帮助。
除非贾洛还有别的目的。
乔贞想起了前些日子,伤兵们围攻市镇大厅的景象。那个场景和今天的情况如出一辙:他们喊着廉价的口号威慑对方,眼神里充满亟待发泄的暴力欲望。只不过今天他们更进一步地带上了武器——
他想起了一个人。
“狄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说你取走了贾洛的一支手臂。是哪一支?”
“右臂。我不会忘记的。”
乔贞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独臂士兵缺少的也正是右臂。虽然仅仅见过一次,但是乔贞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在酒店里,一群伤兵围坐在独臂人周围,仔细倾听的样子。那时候,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激动且危险的光芒,就像一束光打进黑暗的深井中一样。
乔贞猛地把拳头往桌面上一砸。“那个混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
“你……见过贾洛?”
“没错,一定是他。他不是‘恰好选择’在这次骚乱发生的时候动手。这全是他一手策划的。现在他应该……”
乔贞没有继续说下去,花了几秒钟把脑袋里的东西彻彻底底地整理了一遍。市镇大厅的骚乱。对红鲑鱼旅店的围攻。杜尔莫的头颅。亨利的军火交易以及死亡。和贾洛唯一一次碰面,在保护着舍尔莉走出酒店的时候,乔贞确实感受到了贾洛充满挑衅的一瞥。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严酷的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得快离开,狄恩。”他说。“他的目标不仅仅是对你复仇。我们得在这一切变得更糟糕之前阻止贾洛。”
“你在说什么?贾洛杀死了福达尔和瑞安,逼迫我现身,绑架了达莉亚。做了这一切,他还想要什么?”
狄恩显然被乔贞的话激怒了。这并不是对特定的某个人发怒,而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乔贞突然告诉他“你不是唯一的目标”,这就好像降低了发生在他身上事情的重要性。
“冷静点,狄恩。我们应该快去市镇大厅,路上再解释……”
“我需要你现在就解释。现在!否则我不会去什么市镇大厅的,现在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达莉亚……”
“你不是悲剧唯一的男主角,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天啊,狄恩,你的专业素质和耐心哪去了?这样被个人情感控制,只会让我们的目标模糊不清。你经历了很多事情,但世界不是绕着你和达莉亚转的。我拯救达莉亚的心情和你一样急迫,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并且更要相信我现在的判断。”
有那么一瞬间乔贞以为狄恩会不顾一切地破窗而出独自行动什么的,但最终狄恩还是把双匕首收回了鞘里,深呼吸了一次,然后说:
“……你说得没错。就跟着你的线索来吧,乔贞。我想刚才的表现,恰好再次证明了我不适合领导军情七处。”
你就是你,没必要强逼自己去适合那个老人才能做的肮脏活儿。乔贞打算把这一句发自内心的话留到解决问题之后再说。
离开红鲑鱼旅店之后,乔贞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闷热。或许又要下雨了。他能想像到数十里外的海面上,灰蓝色的巨涛层层涌起,仿佛要把空中的乌云拖拽下来。
他们借走了红鲑鱼旅店的两匹马,赶到了市镇大厅。情况比乔贞想像得更严重:眼前已是一片战场。伤兵和卫兵们并非只是试图入侵和防御,而是真真切切地厮杀。血液从不同的人身上溅出,和不同的惨叫声交织起来。有人举起了火把,不久后浓烟便从建筑物的数个角落升起。有人着了火在地上打滚,然后被长剑钉在地上。
没有犹豫,乔贞和狄恩立刻投入了战斗。这些家伙比包围红鲑鱼旅店的人凶恶许多,但终究只不过是残兵败将,正好南海镇的卫兵们大多是装备不齐训练懒散的民兵,所以才会一时不相上下。但是当狄恩参与之后,局势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你们该觉得幸运,”乔贞看着那些被狄恩制服的人心想,“至少不会死在这里。干脆学乖一点自己扔下武器吧。”
论单人白兵作战的能力,乔贞想像不出有什么人可以超越狄恩。更不要提他甚至还总是避开致命处。就算是那个贾洛,也没办法和狄恩用武力直接对抗吧?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设想里,使用了疑问句。
相当数量的敌兵被驱赶以后,一小队人马从建筑物里杀了出来。乔贞看见了赫尼,他受了伤,拖着一条手,但也算不得大碍。当他们汇合的时候,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了。
“那个家伙是谁?”赫尼看着擦拭自己匕首上血迹的狄恩,对乔贞问。
“他是我们的——我的同伴。这个先别问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天啊,我真是没办法原谅自己。从第一次被围攻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的。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乔贞。但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要是太快传开就完了。”
“说吧。”
“镇长被暗杀了。我知道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说‘暗杀’很奇怪,但这就是事实……我们最初还以为他是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里。咽喉被干净利落地割开。乔贞,你有没有和我想到同一个人?”
“我有的,赫尼。看起来你还不知道红鲑鱼旅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晚些再告诉我吧。我得清理这个残局,还有我自己的手也……你觉得我的手骨头断了吗?没有?那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天哪,这真是一团糟。”
“你看起来好像对自己的镇长被杀没什么感觉。”
“我一向都讨厌他,虽然没有讨厌到想要他死,但是你猜我刚才在他办公室里发现了什么?一整扎崭新的铸币,还有一份记录了详细款项数目的‘紧急军饷配发书’。这些东西被摆在他的桌面上。是杀手故意让我们看见的。”
“这么说,暴风城给这些伤兵的补给是确有其事,只是给镇长贪污掉了?”
“看来是这样。不过,有件事很让我困惑,乔贞。别告诉我杀手是个为伤兵抱不平的蒙面英雄之类的。他没有拿走那些军饷的一个铜币,就好像为民除害了留下‘恶人的罪证’之类的。”
“不。他的目标是南海镇。我来告诉你我的结论吧:杀手是辛迪加的人,并且因为交易纠纷而杀了亨利,这个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追查这个案子,而且又有一支攻打过辛迪加的军队留驻在我们这里,这一切都表明对他们来说,南海镇是个威胁。他不需要那些钱。他只要一次对我们的警告。我有一些证据表明他早就潜伏在伤兵队伍里面了,这需要你更多的配合调查去证明。”
当然,这只是故事的一半。另外一半乔贞暂时没打算透露给赫尼。
“我们又晚了一步。”狄恩说。
“……是的。”
天已经快亮了,所有人都需要休息。狄恩说要去红鲑鱼旅店附近,同时也可以暗中护卫马迪亚斯,乔贞没有理由限制他的行动。他回到了住处,在强烈的疲劳侵袭下,倒头就睡着了。这个麻烦的夜晚最初只是由舍尔莉给他的一巴掌开始的,如今却在一片血腥气中结束。
仅仅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乔贞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所惊醒。他警觉地握着匕首打开门,看见满脸不安的赫尼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了?你不用休息的吗,赫尼?”
“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吗?我处理完现场的事情,马上回到家……,”赫尼停顿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在搜索合适的词汇,“然后发现舍尔莉不见了。”
乔贞立刻感到强烈的头晕。
当时在酒店,贾洛看见了他用手臂保护舍尔莉。
既然他已经用杜尔莫的头颅进行了挑衅,那自然就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情况看起来很明显……”
剩下的话乔贞没有说出来——我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