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恩天生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乔贞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像出现在英雄史诗油画上的关键人物,可以自然地把他人目光吸引住,无论男女老少。然而,不久后乔贞就了解到,狄恩的内心和他外表气质之间的特殊矛盾。
相隔数年再次见到狄恩,一个老朋友,某种意义上的启蒙导师——乔贞不得不压抑住内心那一部分属于普通人的情感。如果不是深陷谋杀案中,他或许会爽快地邀请狄恩去喝几杯,叙叙旧。他要尽快知道,这个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很久不见了。上次我们对练的时候,你这招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是你过得太悠闲?还是我的努力有了一点成效?”
“我猜两者都有,乔贞。”
狄恩把双匕首收回刀鞘里。他一身黑色装束,想来是为了方便隐蔽行动,但那顶宽边帽却奇怪地显得突兀。他今年三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并不显得比乔贞更年长。
“不出所料,每三个月取一次信,一直和福达尔保持联系的人就是你。很可惜,我不能事先把这个结论告诉同事。”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够明显吗。”乔贞说。“信封上的假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你现在现身,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的海螺女孩?”
“没错,这的确是……很明显。偏偏是你来调查这个案子,让我看上去像个兜售最俗气谜语的白痴。”
狄恩仰起头,微笑着呼出一口气。“海螺女孩”是他对达莉亚的爱称,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称呼她。
“你看起来更精明了,老朋友。”狄恩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现在正追查的杀人案不是你干的。给我一个回答。”
“不。我没有杀任何人。”
“那好。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得多了。我是很想和你叙叙旧,不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事情这么纷乱让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狄恩注意到了乔贞床头桌面上舍尔莉的画像。
“说起来,你和舍尔莉怎么样?虽然我刚才跟踪了你,却没有听清楚你们谈话的内容,真可惜。”
“不,不谈这个,狄恩。我会给你很多话题来选择,但这个除外。我们没有时间。”
乔贞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古怪的老友重聚场面。没有寒暄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但他知道,狄恩突然现身,自然不是来叙旧的。他们都在面临一个非常紧迫的情况,这个情况的重要性无需强调,只需立刻用行动来解决。
在四年前,达莉亚被绑架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没有时间去强调事情的重要性;他们要的只是事件解决后的结果。对这种行事方式与生俱来的理解能力,正是让狄恩把乔贞带到军情七处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一个问题。你和福达尔为什么保持通信?”
“我需要知道自己离开后,达莉亚的生活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念她……福达尔只需要给我一些简单的词句,比如‘好’或者‘不好’,有时候也介绍一下她的行程。还有……我儿子的情况。”
“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南海镇,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取信了。”
“没错。而且我也不想多惹麻烦,我知道你们已经盯上了那封信。”
“你为什么不去见她?我相信那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几年来,每当达莉亚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去向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看她的眼睛。还有马迪亚斯,你不想看看还未见过面的儿子吗?”
“不,现在还不行。乔贞,因为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很危险,而且你的调查还没有深入到那一步。有一些你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的东西,才是目前问题的关键。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老朋友。这关系到我为什么离开军情七处,离开达莉亚……”
从狄恩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一场艰难的谈话。乔贞早就知道,狄恩是一个生错了家庭的人。他拥有无人可及的作战技术,但是性格中却缺少了一种最关键的东西,阻止他成为肖尔家族的真正继承人。当年两人营救达莉亚的时候,虽然行动计划大部分都由狄恩策划,然而最后也是他自己阻碍了营救的迅速完成。
他没办法下手杀人。当预感到自己的匕首即将夺去他人生命的时候,他的手指会不听使唤,同时内心受到强烈的折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就像有人要用铁丝捆住我的心脏”。
“我不会用软弱来形容你,”那时候,乔贞对狄恩说,“你只是……不大适应。”
狄恩并不接受乔贞的说法。作为潘索尼亚·肖尔的亲生儿子,却连杀人都无法做到,用“软弱”来形容已经是再也客气不过了。而且这种软弱还不仅体现在这一件事上。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事实上我自己也拒绝改变。认识了你和达莉亚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确实很快乐,可以暂时忘记这个麻烦。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数次向达莉亚保证,我会让她幸福——但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我还是潘索尼亚的儿子,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最后,需要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我因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了代价。”
接下来狄恩所说的事情,是乔贞完全没有考虑到的。他彻彻底底地吸收进狄恩所说的每一个字,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虽然狄恩一直掩饰他内心的问题,但对潘索尼亚来说,掩饰什么都是徒劳的。他把军情七处的未来寄托在还未出生的孙子身上,准备用比当年培育狄恩更严厉的方式来养育马迪亚斯。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再出错。
他精心挑选了三名婴儿,准备让他们陪伴马迪亚斯成长,共同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并且自然而然地成为朋友。在达到适当年龄后,潘索尼亚会给马迪亚斯安排验证他实力的机会——把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一暗杀。
“他把这个称为‘狩猎仪式’。这些婴儿全都是有才干的年轻士官和身体健康的贵族小姐的私生子,”狄恩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点点金子把他们买下来。当然,没有人敢拒绝这笔生意。”
狄恩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身上。在肖尔家族成长,就意味着出生之前就被卷入了一个由谋杀和阴谋组成的漩涡。他想反抗,不止一次想要暗杀自己的父亲来阻止这一切——但是他做不到。
“就算我真的能把他杀了,那又如何呢?他的亲信迟早会发现内情,知道我没有管理军情七处的能力。然后我能怎么办,再把这些人也全部杀了?我做不到,乔贞。
“达莉亚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每当她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想像我们的儿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得尽力掩饰自己几乎要崩溃的心情。产期一天一天临近,我的恐惧也一天一天地加深。这就像眼前有一个深坑,里面全是毒虫,你还非得要踏进去不可——同时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最后,狄恩选择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他带着那些婴儿,逃离了暴风城。
“每次想起这个决定,我都只能嘲笑自己,而且每次嘲笑都会转变成厌恶和诅咒——我厌恶自己,诅咒自己的血统。达莉亚,我的海螺女孩,还有我们的孩子——在我眼里,他们是一体的,是唯一让我抱有希望的东西。但我却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还欺骗自己说是为了保护他们。”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乔贞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现在那些婴儿怎么样了?”
“他们都寄养在一个我认为很安全的地方。至少目前是的。”
“你带走了他们,难道老人不会重新再挑选一批?”
“这些私生子的父母,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远在我结识达莉亚以前,他就派人在全人类王国跟踪调查了好几年,最后选出了三对男女,无论他们有没有感情,强逼他们生下孩子。从这点上来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会退而求其次地采用他心中那些‘被淘汰的男女’。何况衰老也不允许他再花时间这样做。”
乔贞眉头紧缩,看着狄恩的眼睛。在米奈希尔的时候,狄恩显得大度、热情,拥有一种自然的魅力,当初也正是这些特征很快地吸引了达莉亚。但是事实上,他却是一个过分坦诚,过分脆弱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老人的拇指下苦苦挣扎,最后选择了逃离。
“不要太自责了,狄恩。我们现在应该……”
“不,我还没有说完。我来告诉你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什么。”
狄恩闭上眼,右手手掌在嘴上覆盖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做一次艰难的心里准备。数秒钟后,他把手放下来说:
“你知道潘索尼亚‘狩猎仪式’的念头最初从哪儿来的吗?我身上。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发现一个和我从小成长的伙伴,其实是他一个政治死对头的后裔,就让我去杀死那个孩子。这个彻彻底底的疯子觉得这是个考验继承人的好办法,决定变本加厉地应用在马迪亚斯身上。而那个孩子,你应该能想像到的,我没有杀死他,但是取走了他的一只手臂回去交差。他的名字是贾洛·凯密尔,现在还活着,已经成为了辛迪加的头牌杀手,并且无时不刻想着对我复仇。我相信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所以,现在的处境,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