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做到这一步呢?”竹内青子询问他的话,被他反过来再询问她,“何至于此,姬君?”
竹内青子此时很是狼狈,即便清水洗去了血污,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却仿佛还在眼前。
听见久我莲的问话,她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眸,语气冷冷倦倦。
“也不完全是为了你。”
第125章 【第12章】凄苦小孤女
第三重, 众合地狱。
凡犯杀生、偷盗、邪淫罪者,堕生此狱,狱卒驱赶犯人至两座铁山之间, 令其受铁山推压,粉身碎骨。
这一重地狱的行动必须讲究一个轻敏快捷, 必须趁狱卒不注意潜入铁山, 在铁山尚未闭合之前迅速逃离,否则他们便会和那些犯人一样落得粉身碎骨的结局。
望凝青用清水浸湿了袖摆, 捂住了口鼻, 铁山一开, 久我莲便拉着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人群的间隙间冲去。
与拥挤的死灵凑在一起并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穿过死灵身体的瞬间,那种附骨之冝般的冷意几乎让人疑心是否被夺走了生命力。
望凝青隐约感觉到竹内青子的心中有一丝悔意, 但是眼下的境况根本容不得退缩, 只能低头不断朝前跑去。
若从铁山的上方往下俯瞰, 散发着明亮光芒的生魂穿过死灵的潮汐,就像逆着海浪行驶的帆船, 摇摇欲坠, 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望凝青和久我莲的动作很快,但即将受刑的死灵已经感知到了不对劲,他们哭嚎着、挣扎着、咆哮着,无数枯瘦的手如摇摆的麦秆, 试图抓住他们。
恶灵暴动之时,铁山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久我莲正想加快脚步,却不料手上一紧, 一股向后的力道扯住了他的身体。
久我莲猛然回头,便见竹内青子面有痛苦之色,几双发黑青紫的手掐住了她的咽喉,揪扯住她的衣服与手臂。
耳边听见重物与土壤摩擦发出的沉闷声响,铁山正在缓缓收合。那一瞬间,竹内青子以为久我莲会松开手。
然而,久我莲没有。
他转身,一只手狠狠地擦过嶙峋的铁质山岩,掌心霎时皮开肉绽,淌出鲜血。
他双手穿过竹内青子的腋下,将人抱入怀中,带血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摁上了她身后死灵的脸。
竹内青子听见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鼻尖嗅到一股木料与皮肉焦糊的味道,来不及多想,便觉得牵制的力道突然一松。
收势不及的竹内青子直接撞进了久我莲的怀里,然而久我莲没有慌,反而借着这股力道顺势翻滚了几圈。
只听见“吱嘎”一声,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什么声音比这更为恐怖,像无数脆硬的事物碎裂,还掺杂着软物的湿黏。
那些凄厉的惨叫瞬间消失,只剩两座严丝合缝的铁山,于缝隙间缓缓渗出了灰黑的泥浆与腥臭的血。
望凝青闭了闭眼,头皮后知后觉地传来被拉扯的痛楚,唤醒了竹内青子隐约有些麻木的知觉。她直起身正要回头,一只手却突然摁住了她的后脑勺。
被迫重新扑倒在青年的怀中,橘枝与檀木的香气是这弥散着腥臭与飞灰的炼狱中唯一的净土,它们让人想到一些干净美好的事物,如茶盘上精致玲珑的和果子。
望凝青敏锐地察觉到久我莲失序的心跳,这个从容而又高雅的阴阳师,正在无尽的后怕中仰望着被云翳遮蔽的天空。
“别看。”久我莲的声音有些干涩,“慢慢爬起来,然后继续往前走。别回头。”
竹内青子窝在他的怀里,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缓慢而又小心地从久我莲的身上爬起,视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久我莲从她身上收回的手。
——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手。
那抹血色刺痛了竹内青子的眼睛,识海中阖目静坐的望凝青也睁开了眼帘,缓缓抬起了头。
名为“竹内青子”的分魂刹那间染上了艳色的鲜红,仿佛那只手上的血浸染了她的灵魂,执意撬开恨意的外壳,将撕裂而又灼热的爱意渗入其中。
有意思。望凝青合上眼帘,不知道竹内青子这一世能带给她怎样的体悟。
第四重,叫唤地狱。
这一重地狱和第五重大叫唤地狱是融合在一起的,凡犯杀、盗、邪淫、饮酒过度五戒者堕生此狱,视程度的严重性决定刑罚的轻重。
狱卒会将犯人丢进铜锅中煎煮,或是将他们驱赶进熊熊燃烧的房间,又或是钳开犯人的嘴将烧热的铜水灌入他们的肺腑,惨叫与嚎哭不断,故名“叫唤地狱”。
这两重地狱的路倒是好走,只是行路的过程甚为煎熬,死魂的哀嚎恸哭不绝于耳,举目望去皆是惨不忍睹的景象。
久我莲顾不得男女之防,为防止失散,只能拉着竹内青子的手,而竹内青子也沉默地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不去看,不去想。
这便是地狱,无论高低贵贱,罪人在这里都有如牲畜。
我死后也会在此受罪吗?竹内青子茫然地想。
当然不会。望凝青一手托腮,冷淡地回应着。修士寻求大道长生,为的便是不受这因果轮回之苦。
眼看着赤红的分魂又添一抹恐惧忧郁的蓝色,望凝青微微颔首,心里很是满意。
第六重地域和第七重地狱同样也是相连的,分别为“焦热地狱”和“大焦热地狱”。
凡犯杀、偷、邪淫、妄语、饮酒过度、邪见及污净戒僧尼者,堕生此狱,后者较之前者更苦。罪人会被迫卧于热铁上,生生被铁锤锤成肉糜。
焦热地狱遍布火山以及岩浆,根本不是适合生灵生存的地方,才刚刚踏上这片焦土,竹内青子的草履便燃烧了起来。
竹内青子踢掉了鞋履,小跑着回到了久我莲的身边,仰头看着他。
这一路下来,久我莲也堪称风尘仆仆,但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依旧神姿高彻,文秀高雅。
竹内青子将过长的裙摆撕成条状,将两脚缠起权作鞋履。久我莲轻叹了一口气,朝着她伸出了手。
“过来。”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冷淡之人真心的笑容,如苦橙花开般清新迷人。
竹内青子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洁白的手掌,浊世贵公子养尊处优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适合风雅地摇曳折扇,或是从容地提起毛笔。
但竹内青子更喜欢他背在身后、缠满绷带的另一只手。
她将手递给了久我莲,青年笑了笑,宽大的狩衣被风拂起,他如仙人般乘虚御风。
竹内青子就像被光华公子邀请跳舞的、真正的公主一样,踩着虚无的风飞上了天空,受到黄泉的压制,两人飞得并不算稳,但也足够了。
竹内青子看着久我莲俊逸的侧颜,心中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在铁山地狱之时,久我莲为何不松手?虽然她说自己不会拖后腿,但她也明白自己除了一腔狠意外根本一无所有。
如果当时站在久我莲位置上的人是竹内青子,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松手。
竹内青子并不会对此感到羞耻,她想活,想活得更好,她不觉得有错。她不会询问久我莲为什么,大抵也不过是善良之人的善良之语,于她而言毫无意义。
虽然不再接触焦热地狱那足以将人融化的土地,但无法飞得太高的他们依旧吃了一番苦头,炽热几乎夺走了所有的空气,空间似乎都被火焰燃烧到扭曲。
久我莲固然可以召唤出雪女之类的妖怪,但那些妖怪甚至比人类还要恐惧焦热地狱,因此除了忍耐似乎也别无他法。
望凝青开始觉得进入三途川真的不是一个好决定,会被气运之子捡到是个意外,会闯入八大地狱更是个意外中的意外。
勾引计划尚未开始便已崩阻,望凝青看着自己如今形容狼狈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怀疑人生。
哪里不太……对?原命轨中真的有这么多破事吗?
虽然竹内青子因为跟久我莲一起走过八重地狱,从而对久我莲产生执念的逻辑是合得上的,但为了杀白川彩子,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
一无所知的望凝青跟着久我莲来到了最后一重地狱。
第八重,无间地狱,又称阿鼻地狱。凡犯五逆罪者,堕生此狱。罪人会在这里承受无间苦刑,永远不会有终点,这里也是罪无可赦的魂灵最终的归宿。
刚刚走出千里焦土,又闯入无尽雪原。这里只有极寒永夜,孤独、寒冷与绝望就是这里唯一的旋律。
这里有饥肠辘辘却吃不到一草一木的人;有趴在河边干渴至极却无论如何都喝不到水的人;有瑟瑟发抖却找不到一点挡风遮蔽之物的人。
踏入阿鼻地狱的人会窥见自身最为痛苦也最为磨折的渴望,能看到却永远得不到。
对于望凝青而言,这是最好解的一关。因为无情道修士没有欲望,他们唯一的渴望便是大道,而这是黄泉唯一无法幻化的事物。
那久我莲呢?
望凝青抬头看向走在前头的身影,冰天雪地之中,久我莲逆着寒风行走,他的眼角眉梢覆上了一层白霜,吐息尽是冰白的冷雾,但看上去依旧从容。
这样的人,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会是什么?
命书中对于久我莲的这段经历并没有过多着墨,反而对白川彩子文坛扬名以及提出防疫之事大书特书,所以即便是望凝青也不知道他在阿鼻中经历了什么。
直到久我莲走着走着,背影越变越瘦,个头越变越矮。望凝青察觉到不对,上前拉他的衣袖,回过身来的却是眉眼清隽的小小少年。
在望凝青的注视下,久我莲越变越小,最后变成只有五六岁左右的男童。
呼地一声风啸,无尽雪原化为了精致的院落,小小的男童挣开了望凝青的手,弯腰捡起一颗滚倒他脚边的鞠球。
他捧着鞠球走进了院落,面上挂着不符年龄的轻淡笑容。而被牵扯进他的幻境中的望凝青,却忽而嗅见了一股青涩微苦的香。
她抬头,却见院子里种着一颗奇怪的果树,像橘子又不像橘子,零星如雪的白花缀在其中,像流年里支离破碎的美梦。
第126章 【第13章】凄苦小孤女
这是一座传统经典的和式庭院, 宅寂幽静,一派简素雅致之美。
隔着庭院中错落有致的花草,可以窥见远处环山而建的神社, 红色的鸟居林立云间,神圣而又庄严。
望凝青低头, 看着抱着站在墙边的久我莲,带着浅淡笑意的男童将鞠球放在脚下,轻轻一踢,鞠球便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诡异的是, 那颜色鲜艳的鞠球没有滚出多远, 很快便以同样的速度折返, 再次咕溜溜地滚回了男童的脚底。
小男孩就这样一个人玩起了蹴鞠,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站在他的对面, 迁就着他, 陪伴着他,与他一同玩耍。
“莲。”望凝青背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线, 像一道拘束咒般缚住了玩得正开心的久我莲。
小男孩的笑容微淡,但还是转过身,重新扬起了笑脸:“母亲。”
不远处,庭院的长廊之下, 身穿粗制布衣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捻弄着一串佛珠。即便不施粉黛, 她依旧让人联想到色泽忧郁、如凝霜露的心叶日中花。
——久我家的大姬君,藤原中宫的女房, 露草姬久我本香。
“莲。”望凝青听见久我本香说道,“你答应过我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安静而又乖顺地垂下了眼帘。那颗鞠球一起一落地滚回到他的脚边, 轻撞了一下他的小腿。
“不要跟妖怪说话,不要搭理它们,好吗?”久我本香的语气冷淡却也温柔,那藏在字里行间的关心让人不忍拒绝,“它们越是喜欢你,就越是想将你留在那边。”
“而你答应过母亲要选择人类这边的,没错吧?”
久我本香走到男孩的面前,俯身抚摸他的发顶,她缠绕在手掌上的佛珠有些咯人,但男孩却没有出声抱怨。
飞鸟振翅划过天空,飘落的叶子载着一只小虫。男童微微偏首,黑如玛瑙的眼睛中倒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人类与妖怪,妖怪与人类。”男孩拿着一朵花,有些调皮地轻扫平静的湖面,“人类不全部都是善的,妖怪也不全部都是恶的。”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某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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