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这是厚底功。厚底鞋上宽下窄,前高后矮,厚底功的要求主要是一个“稳”字。在靴子底帮上放一杯水,耗上一支烟的时间,腿不抖,脚不颤,杯不掉,水不洒。
戏校老师说要是能练到这个份儿,到台上无论一戳一站,或跳或转,都能随心所欲驾驭节奏,找准地方。
林蔚然穿的是四寸的厚底鞋。由于不抽烟,他的计时方法是旁边水管的转弯处上放个装满了沙子的塑料药瓶,里面插上一支香。他买的这种线香一炷燃尽差不多三十分钟,所以他是七八分钟,也就是香烧个四分之一,换一次腿。
以前在戏校他天天都练,到了县剧团,他属于团里武功底子好的一类,甚至不输于一些武生演员。有时候他不尽有点得意,毕竟才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产生飘飘然的念头也可以理解。好在飘归飘,练功倒没有落下。
进了省院,他真是感受到了压力,这里的同事确实不是县级水平。孙瑞文缘这种获过奖的就不说了,光是台上翻翻跟头跑跑龙套的,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身手不凡功底扎实,长靠短打样样都能。
上次下部队演出后,他回了趟家。三叔专门嘱咐他千万不要懈怠,不能因为现在被签下就放松练功。哪怕明年过了试用期,练功也只能更勤奋。
这话林蔚然听进去了,他想到了天台顶上这个地方。
他倒不是怕被别的同事看见然后人家学了这练功法,学小生武生的谁没练过厚底功啊,有的青衣花旦也得练呢,剧情里会有女扮男装的情节,绣鞋改了厚底,站不稳可不穿帮了。
他选择这里,单纯因为这里没人清静。
想到去北京的比赛,林蔚然有点紧张。他虽然不是参赛的主角,但他从来没去过北京,在全国京剧佼佼者的目光下演出,挺有压力。不过他也很期待,期待演出完毕后和沈秦天的排练。
到时候就上这儿来排练,节目提前被同事看见就没意思了。
上次在食堂,沈秦天对林蔚然说联欢会上咱俩出个节目吧,林蔚然说好啊。沈秦天又说我们来演《拾玉镯》如何?这是你在省院第一次亮相的剧目。
林蔚然说那岂不是没啥新意。沈秦天发了一个第三声的“唉”,说我们反串呀,我演小生傅朋,你演花旦孙玉娇。
这主意好,再加点现代元素进去,挺适合联欢会演出的。见林蔚然点头,沈秦天心里得意:上钩了。
“傅朋不是个浪荡子,你的笑不能过于猥琐。”林蔚然斜靠在沙滩椅上,这是沈秦天专门从家里带来放在综合楼天台的,这会儿只有他和沈秦天,随意点无所谓,主要这几天比赛太累了,咋舒服咋坐吧。
不是林蔚然一从外地回来就跑来找沈秦天,是沈秦天昨晚接到林蔚然的长途电话,说楚兰比赛结束拿了银奖他们第二天回来,于是沈大帅一大早就跑大门口和门房大爷抢板凳,眼巴巴等省院的大巴车开进来。
楚兰在全国京剧大赛上得了银奖,这是省院近十年在旦行的最高奖项,以前甭管花旦老旦还是武旦,都只得过进入决赛就能给的优秀奖。
不是省院没有人才,而是著名荀派演员何静雪这样的前辈名家都没去参赛,这种赛事是给年轻人历练的舞台。所以说,省院有一个人才断档时期,不都让那文化大啥啥给闹得么。
院长在火车站接站的时候就宣布了,晚上全院吃庆功饭,所有参赛的队员白天放假。林蔚然还打算洗洗衣服,再把带给沈秦天的小礼物送过去,结果在大门口就让对方给截了。
沈秦天一周没见林蔚然,只觉他头发长了,脸颊瘦了,显得更帅了。沈氏小魔鬼扒着他的耳朵说:沈大帅你必须主动,主动把这个一笑迷死人的家伙给收了,免得他祸害院里女同事,咱要给书记大人分忧不是!
“正好今天白天我也没事,我们先排练个开头嘛!”沈秦天笑得阳光灿烂,脸上非常正义。
于是林蔚然被沈秦天黏着,在顶楼开始排练。
“哦哦,主要我一个唱老生的,不知道怎么挑逗小姑娘。”沈秦天挠挠头,装作不经意地把重点说出来了:“要不你给我示范下?”
“你坐这儿假装是孙玉娇,”演员都有职业病,一说示范林蔚然来劲了,也不累了:“我走过来先冲着你惊艳一下。”
林蔚然边说边走,手中的扇子由缓慢轻摇到大幅度快摇,体现着一见钟情引发的内心火热。
装傻装到底。沈秦天学的傅朋不是目光老成就是笑容沉重,没一点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佳公子的样儿。
教人教到会。林蔚然不厌其烦一遍遍对他演着,手把手调整着扇子的角度,辅导着媚眼抛出的时机。
“我是不是很笨?”沈秦天藏住眼中的喜悦,换上满脸歉意。
“不是不是,隔行如隔山,我刚开始学小生的时候也一样,有一次老师说我的身形总是改不了老生的老迈,他的话我现在还记着呢,他说你这是老树发新芽,老头第二春么,弯腰驼背去求婚?哈哈哈。”
“要么你还是和别人出节目吧,我演不好。”欲擒故纵对吧,我也会。
“别灰心,我们多练练就好。”
“每天都练?”喵。
“嗯好,只要没有外出演出我们每天都练!你肯定能学好!”
沈大帅你这样调戏小林林,心里一定爽翻了吧!
☆、第二十九章
就这么,他两人白天在练功房排练公事,业余时间在楼顶排练私事。时间其实挺紧的,过阵子二团要连续入高校巡演,院里包括沈秦天孙瑞在内的一干优秀青年演员要为赴北京演出进行封闭训练,然后离联欢会就没多久了。
这天中午,林蔚然说晚上他有点事儿,约沈秦天午休的时候去练功房对对戏。为啥不是顶楼了?因为省院趁着最近非雨季粉刷外墙,顶楼味儿挺重,去那儿排练那可就不是拾玉镯了,该拾防毒面具了。
对于装修,沈秦天倒是非常赞同:以后粉刷干净了当约会地点用。
“今日…”见沈秦天拿着扇子走近,林蔚然刚要开口,眼角突然扫到空中有个什么东西冲着沈秦天的脑袋垂下来,他下意识大喊了一句“当心”!
练功房里顶上装的是电扇,因为十六米的层高太高,夏天光靠空调温度打不下来,还要把电扇也打开降温。
省院的吊扇可以调节高度,排练武戏时就把吊扇收到天花板,防止打到抛上来的兵器,排练文戏时就把吊扇放下来,在半空中旋转,加速空气流通。
现在深秋时节,吊扇休息很久了。
今天中午这间练功房里只有他们俩,大家都在食堂边吃边看一部新加坡电视剧呢,他们俩是狼吞虎咽吃完,现在时间就是半干海绵里的水,要使劲挤。进了练功房,林蔚然去开了点窗通风,开始排练。
沈秦天的傅朋已经越来越有样子,对着林蔚然扮演的孙玉娇各种调戏示爱。就在沈秦天走近的时候,一个黑影泰山压顶而来。
事后故障排查中得知,沈秦天头上的那个吊扇因为长期没有使用,开关内部滑丝,自己慢慢弹了起来,在没有人调控的时候,突然垂了下来。
其实就算垂到极限,吊扇也不会打到人,因为练功房的层高有特殊要求,吊扇的线放到最长也只能垂在半空中。但一个大东西从天而降,一般人都会被吓到,比如在沈秦天对面坐着饰演孙玉娇的林蔚然,就被吓到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沈秦天大脑继续运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练功房地毯上,身上压着林蔚然,他的脑袋还被林蔚然的双手给保护着。
沈秦天的双眼恢复聚焦功能后,大脑嗡一声又不能转了。不是摔脑震荡了,刚才林蔚然扑过来带着他在空中转了几十度,两人才落地的,也就是说垫底被摔的是林蔚然,只是他们落地后依着惯性又滚了几次,最后是林蔚然在上面,沈秦天在下面。
脑袋对脑袋,身体贴身体,沈大帅能不血压升高么?好嘛定位精确点:唇对唇,胯贴胯。
林蔚然想揉揉沈秦天的头发然后说一句“没事了”,但他实在轻松不出来。从他启动到扑到沈秦天再到两人一起落地翻滚,几秒钟的时间,他脑内快闪了多个片段,有沈秦天受伤,有他替沈秦天受伤,有他们俩一起受伤。
你出事我也不活了。林蔚然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念头,不禁愕然。怎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武侠小说啊。可千钧一发之际,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进省院就睡沈秦天的床,这不是缘分么。然后两个人又相处很好,一起聊天一起练功一起养玉一起看月亮,他从来没有和谁这么要好过。况且和沈秦天性情相投,这半年时光他过得格外开心。
刚才看见吊扇打下来,林蔚然除了慌张害怕,还有剧烈的不舍。在他扑住沈秦天的瞬间他才踏实了。
我不会让你在另一个世界孤单。
林蔚然想起这几天热播的那部电视剧,昨天午饭放到男主角在接住被姨太太从别墅二楼推下的女主角时,就是这么说的。刘阳兵听完这句台词直接低头说假牙给酸掉了快帮我找找。
要是能预知第二天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那林蔚然昨天是不会边笑刘阳兵边承认这男主角有点肉麻的。原来事到临头自己也一样肉麻。
沈秦天见几厘米之外的林蔚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皮一只内双一只外双,由于距离太近,他黑黑的眼珠有点斗鸡眼了。
不想忍也忍不住了。沈秦天心里一动,准备环住林蔚然的腰,然后来一个吻。
沈大帅的初吻送出去了?没有,慢了一步!沈秦天的手臂都还没抬呢,林蔚然猛地站了起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了七八分钟,林蔚然还是面对着练功房的窗玻璃,一言不发。
沈秦天看得出林蔚然在努力调整气息,学戏的人要是不会控制气息,几个武打动作下来就耸着肩大口喘粗气,那真是一点艺术之美都谈不上了。
只是,前几天看他演的西门庆和武松大战,打斗那么激烈,都没见他喘成这样。
难道我刚才的心思被你看穿了?你是生气还是咋的,给句话嘛。
自从沈秦天决定主动开始,他早就设想过事情挑破后,林蔚然的各种反应。高兴、恶心、发怒,甚至揍自己一拳然后绝交,都有可能。自己种的因,是甜果是苦果他都接受。
站有十分钟了,得了得了还是我主动吧。沈秦天张了张嘴:
“我刚才…”
“我刚才…
两个声音同时飘在练功房空中。沈秦天闭了嘴让听林蔚然先说,这种时候必须有绅士风度。
“我刚才太傻了,电扇那么高又打不到人,结果我还带着你摔一跤。”林蔚然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常,但沈秦天知道他在故作镇静。
你先转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沈秦天伸手去扳林蔚然的肩膀。额,扳不动。我扳,我再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