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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以为然。任蔻扑哧一笑,转悲为喜,“这话倒是像安仁哥哥口气。”“是吗?”林蓬颇感兴味。“是啊,安仁哥哥每次提起哥哥都是这副口气,又想教训他又懒得和他争的样子。”任蔻回忆幼年时三人打闹嬉戏场景,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微笑。她出身军中高门,虽是被娇惯的幼女,却是在一群男人中长大的,是以养成了娇憨中有豁达的性子。哥哥能捡回一条性命,她已然颇为高兴,至於武功不能恢复,虽然遗憾,倒是次要之事了。
    林蓬见她笑意天真甜美,一如幼童,全不知她满心钦慕的哥哥即将沦为废人,心下掠过一抹说不出的滋味。天下间事,不知便是有福,故而有难得糊涂之说。晴弓若是能有豆哥儿一半天真,两人之间有岂能闹到这番田地?他当日离开京城,除了不堪杂事纷扰、旧友俱都忙碌之外,也不乏因感情不顺而生的心灰意冷。想到此处,林蓬不由心下叹息,他本是不擅作伪之人,心中难受,面上便流露出颓然神情。任蔻不知哪句话触著他痛楚,忐忑道:“海路哥哥?”
    林蓬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涩然道:“没什麽,一点伤心事而已。”任蔻虽对世事颇为懵懂,终究并非无知,她也不知如何劝慰,略略迟疑了下,柔声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仍有希望,耐心努力的话,终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日。”她这话隐了“若是毫无指望,不如果断放手”之意,林蓬何等聪明,心下自是雪亮,他不欲多谈此事,转而道:“晴弓顾了彦升两晚上,晨间才去睡,她没来过这院子,我不大放心,还是去看看她需要什麽的好。彦升处你先照看著,我一会回来。”说罢略一点头,转身离去。任蔻怔怔地望著他背影,心中暗道青楼女子也有青楼女子的好,想去探望便去了,再不像她,连哥哥病了都不能贴身照顾,唯恐传出些什麽蜚短流长来。
    可父亲这次为何又放任她到沈家求救呢?想到这里,任蔻心中疑窦丛生。忽听得床上一丝呻吟,赶忙快步上前,“哥哥,你怎麽样?”任晖却未醒,只是呓语呼痛。“任姑娘,能否让老朽为安和公把把脉?”任蔻一回头,却见她身後几个大夫也已醒了,正满脸戒慎戒惧地在她身後站作一排。她忙让到一边,谦声道:“您快请。”老大夫们轮换著把著脉,均是眉头深蹙,任蔻心中惊恐,颤声道:“我哥哥他好像还发著热,可林公子刚刚明明说──”
    一名大夫直起身来,退後一步,躬身回禀:“林公子之言并非宽慰姑娘,不知沈大人自何处觅得的良医,又用了何等灵丹妙药,安和公胸骨伤势虽然沈重,然而处理地极好,脏腑虽伤,元气不散,至於这多日淋雨、寒气侵体,沈大人说也请了武林人士,运功祛寒,我等观察得知确无大碍。只是这炎症非一两日间可消除,况且──”说到这里,大夫却支支吾吾地犹豫著不肯继续,任蔻等得心焦,忍不住出声问道:“况且什麽?”那老大夫叹了口气,道:“安和公脉象弦滑紊乱,显见此病与心疾有关,纵能救回性命,一条右腿已无生机,全身功力俱废,势成废人,非人力可为啊!”任蔻倒退三步,面色惨白如纸,厉声叫道:“胡说??胡说!”老大夫毕恭毕敬地弯著腰,却是一脸苦相,几将哭出声来,“任姑娘心肠善,就行行好跟沈大人说一声,让老朽们回去吧!该开的方子我们都开了,药材也都遣人送来了,咱几个老头子都上了年纪了,禁不起大人这麽折腾了啊!”老大夫言辞恳切,躬身深深一揖,任蔻看几人均是眼下发青、面有菜色,知道必是多时未曾休息,不禁迷惑道:“我睡了几日?”
    几名老者相顾无言,心道大小姐你睡了几天我怎知道?还是任蔻面前的这名老人精明,恭声道:“不知任姑娘睡了几时,老朽们是初三下午被沈大人抓??请来的。”“初三??那就是两天多了。”任蔻喃喃道,忽地发现这老人有些眼熟,心下更是疑惑,“请问老大夫是?”老人的腰杆直了几分,语气中透出一丝自嘲,“老朽鹤年堂王柏鹤。”
    “王老先生?!”任蔻瞬时震惊,她身子骨还算结实,只有六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听说便是请王柏鹤大夫给治的。就是那次,任家也是花了好几百两银子,又软磨硬泡半拖半绑地才把王老先生从鹤年堂里请出来看诊。听说王老先生六十以後只坐堂不出诊,安仁哥哥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虐待几位老人家啊!
    还没等她发完善心,一个更恐怖的念头便冒了出来,王老先生说没治的病,想必真是救不了了。任蔻伤心难抑,怔怔地落下泪来。王柏鹤心有不忍,软声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截去这条腿,还是能治的,只是日後行走未免有所不便。”“那就截!”任蔻拭去眼泪,惨声道:“保住性命,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几位老人又是相顾苦笑,齐声道:“可沈大人不准啊。”王柏鹤望望诸位同仁,叹息向任蔻道:“老朽前日便提出这一方案,谁知沈公子一听大怒,将回春堂的马大夫和成大夫和太医院的几位赶出去不算,还命令老朽等人留在这房里,说是安和公少一根汗毛,就将我等全家──”王柏鹤突然瞪大了眼,再也说不下去。
    “说啊,怎麽不说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带著几分慵懒却骇人的笑意,任蔻猛地回头,之间沈约松松披了件外袍,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微微笑道:“接著说呗,将你全家怎麽?”
    王柏鹤一咬牙,不顾铮铮打战的牙齿,颤声道:“将我等全家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後搅成泥,和荠菜,做成──饺子,煮一锅。”
    “啧啧,少了最後一步啊。”沈约笑地诡魅,“这就没意思多了。”
    “完整版本应该是,‘安和公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就将你等全家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後搅成泥,和荠菜,做成饺子,煮一锅,最後──塞到你们每个人肚子里。’”沈约嘿嘿轻笑,笑声里透著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寒疯意,“相信我,一定一个都不落地喂进你们每个人肚子里,绝不让你们吐一口出来。”
    “听说岐黄之道圈子甚小,你们几个又是至交好友,相互的家人想必也都相熟,吃起来──”沈约顿了顿,微微一笑,满意地看见一名老大夫瘫软在地,这才接著说完了那半句,
    “一定加倍地有口感。”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5)
    “够了!”任蔻一声轻吒,无视沈约惊异的眼神,转身向三名老人敛衽一礼,努力保持著镇定的口气,柔声道:“沈大人屡遭大变,这是给急糊涂了,我在此替他给各位老先生赔不是了,万望老先生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勿要怪罪於他。请先回去休息用膳吧,两个时辰後我再派人去请各位来商讨哥哥的腿伤。”说罢微一侧身,水袖轻拂,摆了个送客的手势。几名老人如蒙大赦,赶忙搀扶起地上的同仁匆匆离去,生怕跑到一半被沈约开口留人。
    沈约默不作声地看著几人从自己身边小跑而过,笑道:“不愧是做大夫的,这麽大年纪了,腿脚还挺灵便。”任蔻面上一寒,走到沈约面前,轻声道:“怎麽,他们有腿,哥哥没有,所以你要把他们的腿锯了下来给哥哥换上吗?”沈约长眉一竖,“老胳膊老腿的,他们肯我还嫌难看呢。”任蔻抬头看向沈约,轻笑道:“那你怎麽不把自己的腿锯下来给哥哥?”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任蔻惊恐地捣住嘴,简直不敢相信如此恶毒的言语是出自她口。“安仁哥哥,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麽说的,我──”“够了!”沈约暴怒地扬手,任蔻几乎以为那一巴掌要落到自己脸上,蓦地退了一步──
    可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了她云鬓上,若有若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任蔻微微一让,别过头去,两颗珠泪却已潸然落下,“嘀!”“嗒!”眼泪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仿佛直接敲在了两人心头,沈约一震,收回了手,心里涌生出浓重的绝望。
    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比他更能接受现实。
    “在这陪陪他吧,我还有事。”沈约犹豫半晌,还是喟然离去。
    回廊转角处早有人等著他,青衣人正负手远望,面上神情既似激越,又似落寞。“倚阑听雨,师父真有闲情逸致。”沈约望著青衣人萧瑟的侧影,一声哼笑,那人也不回头,略略瞥了他一眼,径自举步前行,沈约心头一把邪火无处发泄,狠狠瞪他一眼,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後走进书房,青衣人袍袖一拂,门板应声阖上,他回身望向沈约,用一种平静刻板的声调道:,“要迁怒的话,你刚刚上别院小姑娘那闹得还不够?任晖的腿救不过来,吓死几个老头子就有用了?”
    沈约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不拧过头去,阴沈沈地道:“除了吓唬几个老头子我还能怎麽样,我能救得活死人吗?能施针下药吗?能把断了的腿续上吗?对,我就是迁怒!世衡任晖和我,哪个没付出代价,只有他!”沈约鼻翼翕动,面容几近狰狞,嘿嘿阴笑,“凭著殿上一番谏言就想安安稳稳做他的驸马,没那麽容易。那小姑娘苦守寒窑已然三载,我也算是救人於水火之中,别教她让个陈世美给骗了。”青衣人虽然离经叛道不以世俗法规为然,但听他将这番无稽之谈说得振振有词,不禁也大是蹙眉,沈声到:“维茨之战呢?丧期内不得任职,你也只能暗中行事,根本不可能亲上前线把维茨打下来。”沈约一拍桌子,恨声道:“就算不能亲手抓到那对母子,我也要他们国破家亡!我要把那两个人抓过来好好问问,看看他们会不会像那几个老头一样吓得魂不附体自我了断──”
    “然後把他们煮一锅?”青衣人打断了沈约怨毒的描述,语带讥讽,轻声嗤笑道:“你自己吃?”沈约猛抬头怒目而视,青衣人毫不畏惧,只皱眉望向他,有那麽一瞬间,青衣人似乎想甩沈约一巴掌,这很好,沈约心中凄苦,心中暗自期许师父像以前一样一巴掌呼上来,那就都是梦,是梦,哪怕是练功太过走火入魔也好──
    然而青衣人终究只是怜悯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约儿,你疯够了没有?”
    先前青衣人斥责於他,沈约虽然懊恼,却还能克制,然而此时听师父这麽柔声劝慰,却不禁悲从中来。
    约儿,你玩够了没有?约儿,该回家了。约儿,吃晚饭了,快去洗手。约儿,少玩那些个蛐蛐虫子,没的恶心得慌。约儿,字练了没?约儿,再淘气你爹该打你掌心了。约儿,晖儿找你玩来了。约儿,你怎麽又不理人家。约儿,你是不是太黏著晖儿了?约儿,任家──
    每一声埋怨後面都有一张故作严肃的温柔脸孔,每一句责骂後面都有一双慈爱而无奈的眼睛。还有那个一直沈默地注视著他的男人,从不夸奖他的进步,却一直把他置於羽翼之下密密保护的人!
    她不也是母亲吗?不也是和父亲好过才生下他的吗?不是她的亲娘吗?
    逼死一对父母,她怎麽忍心!怎麽忍心!
    我救不回来他了!真的救不回来了!不管我做什麽,就算把双腿双手都斩下来捣烂了献上去也无可挽回,谁都不会回来,从爹娘到任晖,他什麽也做不了!
    一日内双亲俱丧、所爱又是重伤昏迷,沈约压抑已久的伤痛倏地涌上心头,一时间无数声音他周围叫嚣,纷纷攘攘一片混乱,脑中一阵昏沈,喉间发甜,几欲吐出血来。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的热力涌入他背脊,青衣人沈声道:“气沈丹田,莫想其他,你若此时走火入魔,我便一掌毙了任家兄妹。”沈约心中一凛,知他言出必行,忙用功收束心神,让真气在体内走了两个大周天,方才委顿在地。青衣人扶他坐到椅中,伸手探他脉息,微觉不对,换过手再搭,面上神情虽然不变,眼中却已露出震惊之色。沈约颓然苦笑,“不用搭了,我说吧,心脉已损,不致命,只是少活几年罢了。”青衣人也不理会他,手指疾如闪电,霎时间已将他双腕、脖颈、大臂、侧腰处血脉统统探了一遍,这才沈声道:“你前日已经发作过一次。”“是”,沈约爽快地招认,“和任炜长对了一掌,便是如此了。”青衣人呼吸一窒,转身便走,沈约拽住他衣角,“就像你说的,伤都伤了,迁怒又有何益?还是先考虑任晖的伤吧。”青衣人回身,缓缓道:“你决定了?”沈约点点头,闭上双眼,轻声道:“截吧。”
    “我只有一个请求,叫醒他,让他自己决定。”
    “婆婆妈妈,越拖越坏。”青衣人哼了一声,“你若两天前便答应不就好了。”然见沈约神色一痛,心中顿生悔意,难得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我没救出你爹娘,也没救出任晖,你恨我吗?”
    沈约睁开眼,怔怔地摇头,“恨你作甚?师父又不是真有三头六臂千里眼。又要你杀人,又要你办事,还要你救人──你若把这些都做了,我们还活著干嘛?再说??什麽也做不了的痛苦,我现在已经体会到了。”
    “师父,我永不会恨你的。”沈约语声虽轻,却是斩钉截铁,顿了顿,又道:“毕竟,我也没什麽人可以失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麽被生下来。”
    青衣人虽不能消去任晖腿上的炎症,要弄醒他却毫无问题,他望一眼坐在床边的沈约,见他点头,一掌拍在任晖头顶百会穴上,转身道:“我去叫那几个老头来。”说罢翩然离去。沈约往床头挪了挪,擦去任晖额上冷汗,又把被汗水浸湿披沓在脸上的头发拂到一旁,静静等他醒来。
    任晖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开战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沈约便径自说了下去,“打前锋的是黎骅闳,想必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任晖强自撑起身子,却一不小心触著了伤处,不禁低呼了一声,沈约却没伸手去扶,只是看著他艰难地拽过枕头垫到身後,艰难地坐了起来。任晖喘息了片刻,勉力一笑,“你何时也开始心忧天下了?”
    沈约面无表情地道:“我和这国家的人民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米,我也有著一半大应的血。不管你怎麽想,我发现自己不想当亡国奴。”
    任晖望了一眼自己下身,目光似乎穿过被褥直接看到了自己此时正没完没了剧痛著的右腿──还在,但是根本不用谁告诉他他也知道,这条腿是废了。他微微动了下左膝,却没有意料中的寒涩之感,只是躺久了有些发麻,他抬起头望向沈约,“谢谢。”
    沈约摇摇头,“你到底去不去?”
    任晖只觉喉间似有热流翻滚,苦笑道:“我这副样子,去了又有什麽用?再说,圣上也不会派我去的。”
    “你当然可以不去,如果你认为这些借口可以说服你自己的话。”沈约平静应道,“不过你不在的话,我怕是黎骅闳不一定管得住那批任家军。你该知道,无论是黎将军还是朝廷上下,没有人在乎多几个安远。”沈约字字铿锵,“你爷爷、你爹,任家世代致力於平定北疆,难道要在你这代放弃吗?不进任家祠堂,你就真的不算任家子弟了?任晖,我对不起你,你爹对不起你,大应朝廷对不起你,可这应国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定远安远两城的人民没有对不起你。”
    “你若不活下去,我就让他们给你陪葬。”
    任晖怔怔地望著他,忽地朗声大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再骗我?”沈约不知他话中用意,皱眉道:“干嘛?”任晖面上却颇有得色,笑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发现,你撒谎的样子其实还挺好分辨的。”不待他接口,任晖伸手拍拍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问道:“是要截掉吗?”
    沈约眼神黯淡,却强迫自己直视任晖,沈声道:“是。”
    任晖点点头,将伤痛迷惑都暂时抛诸脑後,放声一笑,道:“那就截吧。古有孙膑,我大应为何就不能有个任晖?”
    沈约猛然起身,颤声道:“你──你都考虑过了?”“是”,任晖直勾勾地盯著他,语气不容置疑,果断道:“不仅要截,而且要快,我觉得它快烂到大腿了。”“你在雨里那麽跪著,我以为──”见沈约神色变幻,语声哽咽,再想到爷爷的猝死、父亲的绝情,任晖心中又是一痛,伸手扯了扯沈约袖子,拉他重新坐下,郑重道:“那只是一时冲动。我不会死。兵营里断手断脚的将士有的是,我还没那麽脆弱。”他略略顿了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温暖的微笑,慢慢握住了沈约的手。
    “倒是你,要是圣上不肯派我出战,你就等著做轿夫把我抬去吧!”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6)
    任晖的手术在两个时辰後准时开始。王柏鹤几位老大夫已经进屋准备,任蔻、林蓬等人怕老人们年纪大了体力不济,纷纷要求进去帮忙。“谁也别进”,沈约手一挥,示意争论到此结束,“一群不通医道的姑娘书生,杀只鸡都会吓著的人,进去看那血腥场面,没的给人帮倒忙。”“那我去。”锺聿宁应道,“刑部死人多,我不会吓著的。”说著动手脱下官袍,还没等沈约出言拦阻,林蓬第一个拦住了他,“你刚忙了一天,能行吗?”“没问题。”锺聿宁将脱下来的外袍塞给他,宽慰式地拍拍他肩膀,又看了沈约一眼,镇定地走进屋,反手阖上房门。
    林蓬望了一眼痴痴望向屋内的晴弓,又转开了头,走到沈约身边,担忧地问道:“你不进去?”沈约摇摇头,和任蔻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宁在,他们很放心。何况还有师父,不会出什麽事的,自己跑进去,若是关键时刻晕上那麽一下,他们还得分神照顾。这麽给自己胡乱找著理由,沈约不禁苦笑,对心中难得生出的几丝怯意没辙。
    “少爷,出事了!”回廊那头,安生一边叫著,一边一溜小跑地奔过来,站定後犹自面色煞白,双腿打抖,沈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斥道:“不知道里头正忙著吗!什麽事急成这样?”安生一愣,瞥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赶忙躬身一礼,“著实是有急事,少爷,您还是赶紧去一趟吧。”沈约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由皱眉,“怎麽了?”安生一愣,走上一步,附耳低语道:“盟鸥小姐在别院上吊自杀了!”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诸人都能听见,沈约脸色一变,厉声道:“救下没有?怎麽会这样?我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准泄露范府消息的吗?!”安生声音已近乎抽泣,“没敢啊少爷!咱也不知道小姐自哪得来的消息。救是救下了,可也只剩最後一口气了──少爷,过去看看吧!”
    晴弓抢上一步,揪著沈约的衣袖, 颤声道:“我也去!”沈约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心中愧疚,一时倒不知怎生拒绝。林蓬也是跟盟鸥相熟的,此刻也没了主意,只知道扶著晴弓望向沈约。反倒是任蔻事不关己,尚能保持冷静,当即道:“安仁哥哥,这边一时出不了结果,留这麽多人徒劳无益,不如你先去别院看看情况,哥哥这边若有消息,我即刻让人通知你便是。”
    沈约一脸心慌意乱,低低应了声,回身疾走,趁著晴弓和林蓬还未跟上来,狠狠瞪了安生一眼。安生一脸无辜,心中大呼冤枉,您大少爷日理万机忘了诈死一说,咱底下人可还得照章办事不是?沈约则暗道失策,他原本是想在锺聿宁面前演这场戏,借他铁面之名将范希诚始乱终弃宣扬出去,现在只落得林蓬一个旁证──真他妈扯淡,他若想要林士明上折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可那不够分量!范希诚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要想磋磨他,非得有几方同时出手不可。马车颠簸,沈约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边琢磨著要不要把肖贵嫔勾结范勤手下师爷谋害太子的事儿抖搂出去,一边还留了八分心在府里头的手术上,这便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什麽叫关心则乱,沈约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哭丧般惨嚎一里地外便听见,等沈约等人跳下车马,只见别院门口围满了人,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沈约一面让安生开道,一面在心中大呼丢人。晴弓是熟门熟路的,当即挣脱了林蓬飞奔入内,林蓬一怔,止步不前。沈约皱眉,他此时心急如焚,哪有心情调解这等小儿女情事,拉了林蓬便走。屋里七八个丫鬟围著床榻哭哭啼啼,见正主儿来了,赶忙收了泪让在一旁。晴弓一见便瘫坐床脚,沈约抢上前去,只见盟鸥双目上翻,呼吸似有若无,头颈里一圈肿起的紫印,屋梁上悬著白绫,一张绣墩翻倒在地,沈约见状骇了一跳,暗道这丫头不愧是怡情阁出身,林老狐狸的嫡传子弟,这做戏的本事连他都自愧不如。
    此时床边站著的一个丫鬟突然伏地跪倒,大声哭道:“少爷,范家仗著皇上圣眷便背信弃义,小姐不堪受辱愤而自尽,沈家虽然没落,也不能容人如此欺凌,少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番话吼得是悲凉哀戚伤痛欲绝,最妙的是嗓门够大,院子外头的街坊邻居只怕没一个听不见的。沈约暗道这小东西倒机灵,正待叫她抬起头来,那丫鬟按在地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忽地快速开合一下,沈约心中一动,再瞧她颈後露出的肌肤莹白粉嫩,右耳垂一颗细痣,不正是好久不见的葡萄?
    若不是还忧心著任晖那头,沈约几欲笑出声来,赶紧强行忍住笑意,惨声长叹,黯然轻斥道:“仔细了说话,圣眷这种东西也是你能乱说的?还不掌嘴!”葡萄直起上身,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力道还真不轻,一脸的忠心护主,“少爷,你若不替小姐做主,我们姐妹几个就去应天府门口击鼓鸣冤!我们要写血书,范少爷始乱终弃迫杀民女,不配娶公主!”沈约此时已知林士明用意,故意大声喝道:“胡闹!你怎地不直接去柳枝儿胡同敲贺府尹的门呢?!”范勤离任後,继任越春府尹的是大学士贺渚的内侄,原本的贺函衷。这贺韩衷却是个鲁直汉子,与自家堂叔一向不合,每每与廖范一脉作对,岂不正是个三边不靠的可用之人?
    那葡萄最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当即狠狠儿磕了两个头夺门而出,沈约作势要拦,却哪里拦得住?“还不快追?闹出事情来可怎麽是好?”沈约一跺脚,几个丫鬟连忙提著裙子奔出去,其笨手笨脚之处却是我见犹急,看样子是决计追不上了。床边晴弓正含著泪给盟鸥搓手搓脚,沈约一声轻叹,心生怜惜,走到床边一掌拍上盟鸥百会穴。“噗”地一声,盟鸥喷了一口浊气出来,咳嗽著醒了,显见已然无事。“盟鸥!你吓死我了!”晴弓一把抱住她,已然哭出声来。沈约见戏也演过了,正想打道回府,一边儿林蓬忽然扯了下他袖子,将他拽出门去。沈约不明其理,但也不疑有他,任由他拉了出去。
    林蓬一贯的轻松神色消失无踪,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是你设计的这个局!盟鸥根本就没自尽!”沈约心中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话怎麽说?”林蓬神情大恸,揪著沈约衣襟,凄然一笑,道:“因为我娘就是上吊自尽的!”沈约一窒,正当他考虑间,林蓬却忿然道:“我早该知道了,希诚碍了你的路,你要除掉他,这是阴谋、阴谋!不行,我要告诉希诚,我要禀报圣上──”
    “你不会的。”沈约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为范希诚打抱不平,却想没想过他究竟是什麽样的人?当宝生在殿上为任晖挡驾,当我们兄弟几个守在任晖床前的时候,他在干什麽?在打他自己的小算盘,在想著怎麽才能更好地出风头,在准备他风光无限的大婚!你为这样的人跟我翻脸,值得吗?这样的人,又配得上成为驸马吗?”
    “的确。”林蓬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下来,“的确,希诚是有些毛病,我也对他很不满,但是这不代表你就有权利阴谋构陷他。更何况──”
    “安仁,你想要的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工部的主导权?有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明说,不想把大家的关系搞得??不可收拾。没错,事急从权,任晖受伤了,受不得冷,不把病人放在南厢房我能理解,可有哪家用主屋招待病人?你身边的人个个都有功夫,那个叫一宁的竟然还精通易容术!甚至你自己!你瞒著我们你读书习武的事情我不怪你,每个人总有些难言之隐,可易容术,你学那等下五门的奇技淫巧来作甚?你猜我昨晚回家给父亲请安时看到了什麽?粮草和攻城器械的调动令!一个御史中丞怎麽能接触到这种东西?你到底胁迫我爹做了什麽?”林蓬越说越是激动,正待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沈约打断了他,“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一掌打晕你直到事情都尘埃落定?”
    林蓬一怔,“我知──”“我也可以派人把你送出京,随便哪座深山老林,连晴弓一块儿给你送去,等到风平浪静了再接你回来。”沈约又一次打断了他,“无知是福,海路,我一直很欣赏你,也希望你有个平静的生活,我本来一直是这麽打算的。你父亲也是。”“什麽?我爹──”沈约不待他说完便又开口,“是,从头到尾,你爹都参与了。胡说?不可置信?罗织构陷?不错,这种事我的确经常做,可惜策划阴谋的通常都不是我,而是你可敬的父亲大人。”
    沈约笑得冷酷,“回家吧,仔细地寻找,认真地看,我知道你一向崇拜林伯,或许回去看看,你会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你──”林蓬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沈约便履行前言,一掌拍晕了他。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十八章、泯世仇任晖匿迹,见生母沈约赴边
    (21鲜币)第十八章(上)
    第十八章、泯世仇任晖匿迹,见生母沈约赴边
    对於一个弱小的民族来说战争或许是大难临头,而对於一向长於马背上开疆拓土的应人来说,战争的含义或许更类似一场盛大的飨宴。尤其是远离边关的越春,开战的消息就象征著一大片唾手可得的疆土和四海臣服的荣耀。圣上选择在此时宣布玉和公主的婚事,无疑是取双喜临门之意。
    谁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境地,英俊帅气的状元郎、深蒙圣宠青云直上的范尚书,差点做了驸马的这一位,原来早已有了妻室!林士明的宣传工作做得极好,各处酒楼茶馆无不派了人,再加之越春最出名的绿橙楼本就是沈家产业,硬生生将范希诚与沈盟鸥传成了一段牛郎织女的凄美故事,沈盟鸥自是天人美貌仙子痴情,虽出身青楼然而出淤泥而不染,老沈尚书怜她苦命,收做义女,便是秉著成人之美的心,但求成全一双天仙配──所不同的是,这一出戏里没有棒打鸳鸯的王母,反倒是范希诚学那天上嫦娥人间陈世美,妄想一步登天做那皇亲国戚,故而抛妻弃子求富贵──但凡是稍有气节的读书人,无不以范希诚为耻,至於妇孺之辈,更是同情盟鸥,对於始乱终弃的范驸马则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