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没两日便传进了宫里,太後老祖宗和皇帝陛下同时震怒,明言此等人品岂登大雅之堂?婚礼自是悄没声地取消了,更停了范希诚的职务,责令他回府闭门思过。如今范府大门紧闭,日日有顽童逾墙而过,砸鸡蛋石头进去,范府不知是嫌丢人还是怎地,也不遣人出来撵,连门口喜红也撤了。
当真是大快人心。
便只是宫里传来玉和公主割腕自杀一事,未免让人扼腕叹息,纷纷痛骂范希诚毁了两位好姑娘,十足不是个东西。
而西城沈府却一直没什麽动静,既未表示元凶得惩的喜乐,也未发表任何相关言论。花园子里反倒是一派温馨景象,越春如今最出名的伤患,正在京都第一才子的陪伴下躺在软榻之上赏菊花。
“民间的议论估计都是你放出来的,这我大概也能猜到。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麽把消息送到宫里的?”任晖盖著羊毛毯子,躺在软榻之上,正掰著手指头跟沈约算账。沈约最不愿意谈的除了几位老人家就数这桩,当即岔开话题道:“天气这麽好,你不赶紧练习用用拐杖?”“难看。”任晖答得简洁明了,“反正我这样子也不可能亲自上阵杀敌,还不如好好将养好了等你抬过去。”“你还惦记著这个。”沈约苦笑著吹吹碗中的药,用调羹喂了他一口,又伸手进他宽袍之中,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夹板的位置。被这麽伺候了半个月,任晖也惯了,咽下药汁,又道:“别岔开话题。”
沈约心中大奇,不解道:“我以为你知道了肯定第一个要抽我,怎麽生了场病把你的道德心烧光了?真是枉了京城里多少姑娘家日日给你烧香念佛啊!”任晖瞪他一眼,摇头道,“希诚再往上爬,可不仅仅是被你揪下来了事了,现在虽然落魄,至少还落个全尸。何况这事本就是他不对,盟鸥等了这麽些年,报复他一下也应该的。”沈约这才想起来任晖也是个以牙还牙半点亏不肯吃的主,笑道:“海路就比你君子多了,险些扒了我皮。”“那是自然。”任晖道:“两边都是混蛋,就应该一人一百大板──你把海路送出京了?”沈约摇头,“他自己走的,我也不知他去哪了。豆哥儿是我给送出去的,现在人在南澧。”“南澧?”“用的还是你准备的邮路。”沈约微微一叹,“这就叫救人者自救,当初若不是你存著这个善心,又把通讯方式告诉了豆哥儿,她要走州府官道的话,便要慢得多了。”
“可还是没能救得了你爹娘。”任晖黯然道。沈约也不说话,任晖都住到沈家来了,沈约又戴著孝,这消息自是瞒不过他,然而自他知道之後,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提及这一问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沈约放下碗,勉强一笑,“这是豆哥儿告诉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说这些了,你还记得晴弓吗?”“当然。”任晖挑眉,“这两年她常常到我府里来弹琴唱曲的。”沈约摇头叹道:“真不知女人们都是怎麽想的,她居然跑出京找海路去了。”
任晖沈默半晌,微笑道:“冤孽,总是一个要追时一个要跑。”沈约一扬眉,“那敢情好,你现在可跑不了了。”“谁说的?”任晖笑道:“我要走时,你难道还拦得住不成?”“哈哈,你在我家住了这麽多天,早就满城风雨了好吧?”“那说的也是我被赶出家门一事。”任晖哼道,忽地又想到什麽,“安仁──”“嗯?”“我现在忽然有些明白父亲的想法了。”“怎麽说?”沈约明显不太愿意提起任炜长其人,语气生硬了些。任晖也不在意,握住他的手道:“就像我们俩一定要在开战前安置好豆哥儿一样,爹说不定不是想惩罚我,而是不希望我此次参与维茨一战。”
“无论是你母亲为我所伤,还是我死在她的手上,都会变成不能消泯的仇恨,那我们就真的再也不能相见了。”
沈约默然,思索片刻後道:“也不尽然,我想他还是以你的性命为重。他放不下任家的使命,却也想为家族留下血脉。”任晖面色一凝,“你是说?”沈约心中叹息,情知再瞒不下去,“你爹已经领兵开赴定远了,而且你二叔三叔一个都不在宅子里。任氏族人大多已暗中迁出京城,此去恐怕也不会再回来。”
任晖一下坐直了,攥紧沈约的手,面色凝重,“带我去定远。”沈约吃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重新调了调夹板位置,摇头道:“不成。还得再等几日,宫里那边也得有个交待。”“要多久?”“粮草和攻城器械已然先行,行李也都收拾好了,等护送豆哥儿的人回来,你就可以出发了。”
任晖有些意外,“你不去?”“我晚几日。”沈约望进任晖眼眸深处那丝恐惧,狭长的眼瞳微微一缩,任晖几时这麽依赖别人了?低垂眼睫,掩去目光中的忧虑之色,沈约安然笑著,轻声道:“清理门户的事虽然脏手,总要有人做。”
然而这一耽搁竟然便是三个月。
自从殿上比试以来,应国最忙的三处无疑是工部、户部和枢密院,这三处中只要有一处有人使点小绊子,前线战事便堪忧。所幸在这一点上,沈约比应国朝堂里任何一人都清醒。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唆使他谋反的人、越莲湖一役中按兵不动的潜伏者、自然还有长期跟林士明接头企图利用灯下黑的那几位。他要把这几只蛀虫挖出来,留给前线将士一个可靠的後方。无奈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林士明竟然出其不意地上书告老!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这辈子坏事做了不少,享受得了不少,却为此失去了妻子,临老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现在退隐,还盼大人能赐我个善终。”他找上林府密室的时候,林士明正坐在那里等著他,沈约一瞧见他眼里的心灰意懒便知留也无用,索性大方点,放他回去跟廖相一起田园终老。
父亲走了,娘也走了,师父护送任晖去了维茨,按照他的命令寸步不离,林士明此时一走,沈约发现身边竟无一个可用之人!这话指的自然不是应国没有人才,可惜工部里的新人见木不见林,根本无法掌控全局,户部父亲留下的那些遗老他又无法完全掌控──沈约原先的计划是打点好一切後将京都留交林士明,晚任晖半个月奔赴北疆,反正他现在在丧期,皇帝不会召见,任老头也死了,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去一趟维茨。
不仅是战事,很久以前他就想去一趟,见一见他早该见过的人。
在这三个月中,应国的军队已经攻下了鸟取、龟兹、即墨等大小十一座城池,军行三路,东西两侧包抄,中路直逼大都,将大都九门堵上,准备生生困死维茨人。维茨人打的却是个坚壁清野的主意,竟提前将所有存粮、百姓、武器都运入城中,将都城四周大小城镇焚烧一空,集结重兵十万,死守大都!应军後方粮草接续不上,维茨在大都准备已久,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守御之严密出乎应军意料,竟是急攻不下。
是以应军虽在一个月内就打下了前十一座城池,後两个月竟都用来围困大都了。前线故事不断传回後方,什麽独腿军师智取即墨城啦,任家军势不可挡鬼神莫测啦,常铮平将军一人连杀对方九名大将,以及黎将军的先锋军如何势如破竹直下两城,大挫敌军锐气。旧的北疆邮路已给沈持风撤了,任晖没走时沈约便已经开始将那批老人重新调出去布置,总算在一个半月的时候将这条邮路重新建立起来,并和任晖取得了联系。
有了自己的信息渠道,沈约开始不急不慌地处理京都事宜,毕竟打仗这事他帮不上手,这出戏里需要他出现的部分又均在大都城破之後。
可沈约再也没想到,等到他在米澹洲的飞鸽传书下将京都的事大体处理好,该拔的钉子也已拔完时,却忽然接到了来自最高邮路的一条密报,纸卷上只有四个字,落款是一轮新月。
便是这四个字让沈约五天内日夜不停沿途换马,终於在第六日破晓时分赶到了已成焦土的大都城下。
见沈约一人一马疾冲而来,一抹青影从一处幸存的角楼之顶一跃而下,一把将沈约带下马来,又斜飞两丈消解了下落之势,这才沈声道:“还没找到。”
没有人去注意那匹摔倒在地抽搐待死的奔马,两人陷入了极度难堪的沈寂当中。
“一个新近断了一条腿,伤势还没痊愈的病人,是怎麽从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高手眼皮子底下逃脱的?”沈约睁著满眼血丝的干涸双眼瞪著面前人,声音嘶哑疲惫几近嘶吼,“师父,我拜托你给我解释一下!”青衣人不答,双腿一蹬,轻飘飘地带著沈约飞身跃上城墙,飘然入城,穿过无数瓦砾与尸体,来到了同样一片灰黑的宫城之外,“城破之时,皇宫起火,他让我去救你娘和哥哥,我没法拒绝,将他留在了黎骅闳身边。”“还有谁?”沈约咬牙切齿,“那时候他身边还有谁?!他一个断腿的前将军,一个残废公侯,一个被破落家族革出家门的不肖子孙!他对谁还有利用价值?你怎麽会指望那些人能在战场上顾及到他?你怎麽能把他丢下我不是告诉你寸步不离寸步不离吗?!”
“说到重点了。”青衣人冷静地开口,“你就是这麽看他的吗?一个对任何人都失去意义,只凭借著别人残余的一点尊敬和怜惜活下去的无用之人?”
“如果你是这样看他的,我不奇怪他为什麽会走。”
“没有他,黎骅闳根本不可能这麽快拿下鸟取龟兹,又率先攻入大都”青衣人缓缓道:“尽管失去了一条腿,他仍然是一名杰出的军师,对北疆的地形和气候有著无与伦比的了解,一流的战术和战略。任晖是我自重浣和你娘之後,第三个真心敬服的人。”
“你真正了解和尊重过这个人吗?如果你真的懂得他,就不会失去他。他的骄傲和脆弱,他所关心的、所看重的,你知道吗?不错,你给了他不少特权,也付出了你能给予一个人的全部,可你只给了他你认为的好──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一旦他碍著你的路了,他变了木有,或者在那些你认为无关紧要的时刻你就可以对他弃之不顾──约儿,重要的东西要自己守护好,不要总是问我要你珍贵的那些人,你说过的,我不是神,没有三头六臂千里眼。”青衣人厌恶地转过身,淡淡道:“那位太後殿下和皇帝被我关在了角楼第二层的暗室里,你有兴趣就救,没兴趣就拉倒。”
未完待续
作家的话:
这篇更得比较长,所以估计上下两篇这章就完结啦~~~
第十八章(下)
放火之人想必不存任何幸理,从残城的状况来看,大概是大殿、後宫和两处偏殿同时起火,所以才烧得片瓦不存,沈约原本奇怪应军驻扎在何处,仔细观察後才发现不仅是宫城,城里绝大多数平房都给烧塌了,有的直接烧成了瓦砾,所见之处皆是残垣断壁与焦炭般的尸身, 死亡的腐臭随黑烟笼罩全城,仿佛某处还有未尽的火头。这样的地方怎能驻军?
沿著宫墙走了一圈,沈约已经大致推断出了当日情况。安远屠城中,黎骅闳和任晖的杀戮名声一样响亮,听闻是他做先锋,大都全城百姓均知城破的下场,因而誓死抵抗,即便是最後无法坚守,也没有给应人留下任何一点值得抢掠的东西──又或许是皇宫率先点火起到了号召作用,甚至可能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娘亲提前就安排好了人手,在外城失守时放火烧城。
应军攻破了大都,可是一无所获,反倒得提防著无数死尸造成瘟疫蔓延,想必正在几位将军的指派下分批烧尸填埋。
维茨皇族毫不吝惜地带头毁灭了这座耗费了无数工匠数十年功夫的煌煌巨都,也随之带走了这片焦土上的军队、工匠、大夫、手艺人、女人和人民。他们宁愿将这十万人尽数填埋於此,也不给应人留下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可以使唤的奴隶,一斤可以食用的粮草。如他们所愿,应人什麽也没有得到。要占据这一地区,使这一地区在应军撤离後仍然归属应国,应人必须重建一座城池,这就意味著要从应国的北疆强行迁来无数工匠,无数的青壮年和女人,将他们像牲口一样赶往这极北苦寒之地,逼他们适应这里的环境,逼他们屯田筑城,逼他们像畜生一样拼命繁殖──用来镇守城池,用来维护应国在这里的统治。
在这一过程中,会有无数的矛盾,无数的死伤,维茨将用自己的国都的破亡换来应国北疆巨大的隐患。任晖曾给他讲过定远建城之处的几场大规模动乱,而这次北迁的规模和距离都远超定远城,一旦引起暴乱,其程度不言自明。
这是怎样深沈残酷的恨意!想到此处,沈约心中不寒而栗,丝丝冷意沿脊梁骨一路上行,连脚下的如焦炭一般的黑土也森冷起来。手持工部的令牌,沈约在这城中畅通无阻,他可以去这城里任何一个他想去的角落,寻找他母族曾经生活的踪迹。可他没有,他哪里也没有去,没有去那座关著他母亲和长兄的角楼,没有试图寻找任晖的踪迹,他只是绕著残破的宫墙,走了一圈又一圈。沈约没有吐,因他腹中无物可吐。数月前他曾对师父说他迷惘於自己为何活著,而现在,他宁愿自己没有活著。
他已不知什麽是活著,正如他不知自己为何还没有晕厥一样。
“您就是沈大人?”身後有人叫他,沈约驻足,转身望向来人,是个年轻的武官,看军服是正四品──“在下沈约,这位是?”“下官米亚厚,粤州军帐下,官拜明威将军。”米亚厚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沈约略一思考,已回想起此人来历。“你父亲很好。”“谢沈大人挂怀家父。下官听闻沈大人家逢不幸,却不知为何孤身远赴大都?”米亚厚语气并不友好,反倒似对他深有敌意。沈约也不在乎,论嘴皮子,他难道还会输给一个武官不成?然而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斗嘴罢了。
“我拿的并不是侍郎令牌,若没人通知,你怎会知道我所在?是不是一个青衣人塞给你一封信,还是你桌子上忽然多出来一个纸团子?”米亚厚一惊,“你怎知道?”沈约疲惫一笑,“那青衣老头杀人的本事是极好的,找人的功夫就未免差了点。但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个大活人藏上七八天,纵是皇帝老子也做不到。人自然已经给你跟黎骅闳送到天涯海角去了,搞不好米老头也搀和了一脚。老头大概花了些功夫才找到人,却被任晖说动了,这才夥同你们一起诓我,不过他这人性子狂傲,哪里会说谎,没两句就露陷了。罢了,我也不问你任晖去处,只问你有什麽东西要交给我?”米亚厚再是心怀愤懑,听沈约将这诸般经过一一说来,有如亲见,也不禁甚为佩服。他却不知沈约在这断墙下荡了两个时辰,已将诸般关节反复推敲过,唯一不解之处就是何等样人能让师父放心丢下任晖,须知黎骅闳虽是任晖心腹之人,却暴虐好杀,依师父性格,断断不会将病人交给他。
米亚厚的话,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米亚厚自怀中取出一只信封,道:“晖少爷只留下了这个,他说不用解释,你见到自会明白。”沈约心中黯然,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你若不明白,多说也是无益”吗?只听得脚步声逐渐远去,米亚厚已然离开,沈约略一犹豫,展开信纸,上头只寥寥数语:
“愚兄四次北征,手下冤魂无数,本已自愧罪孽深重,如今肢体残毁,此次北上杀你族人毁你疆土,险些害你生母丧命,实在无颜相见。天涯之大,何处不可去得?自当安保性命,以尽余生,万勿挂怀。但求安仁我弟平安顺遂,日後多多行善积德,以偿愚兄罪孽之万一。舍妹有你照顾,愚兄甚为放心。至於前情往事,只待来世投胎再报。 任晖笔。”
墨痕宛然,正是任晖手笔,只是他最近屡遭剧变心境大异往日,字迹自不若往日潇洒,然而笔致端凝,显然极是郑重。沈约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只觉心酸痛楚一起上涌,喉间莫可名状的甜热,哇地喷出一口血来,紧接著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终於“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待得沈约醒来,已然躺在一张羊皮褥子上,身上盖了件青色袍子,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身旁坐了一人,正眼含忧虑地瞧著他。那人年纪大约四十上下,一张清隽秀的脸孔,剑眉凤目,极有威严,只是两鬓风霜,颇显憔悴。沈约见他在这边关滴水滴冻的天气里却只著了件白色中衣,不由地攥紧了身上青袍,低低唤道:“师父。”
那人轻轻抚著他头顶,轻声道:“从今日起,准你唤我姓名。”说著在拉过沈约手掌,轻轻写了三个字,“但我昔年杀出南澧,闹得太大,这名字人前是不能叫的,你父母叫我九哥,你便叫我九叔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便叫段九。”
沈约勉强一笑,“我早该知道,一宁哥俩那般俊法,九叔怎会难看了。”段九一怔,随即微微笑起来,“没出息的小子,尽注意这等小节。”沈约也不跟他顶嘴,淡淡一笑,道:“九叔,我的功夫废了,对吧?”段九哼了一声,“反正也没练出什麽了不得的功夫,连任炜长都打不过,说出去没的丢我的人。”他深悔先前出语太重,又出於恼怒自行离开,以致发现沈约时已经功力尽散回天乏术,因此此时虽仍是呵斥,语气却颇为温和。沈约闭上眼睛,轻声道:‘也是,世上那麽多不会武功的人,那也没什麽。”段九沈默,望著米白的营帐,也不知是怅然还是遗憾。
“去不去见见你生母?”段九忽然问道。沈约摇摇头,缓缓道:“从头到尾,我娘便只一人。”段九知他此时身心俱疲,极厌无谓的争端,他也不喜那个癫狂女人,当即点头道:“那我先把他们送去个安全的所在。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回去。”沈约茫然道:“回哪里去?”段九反问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沈约沈默良久,涩然道:“我还是想回应国。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北迁的人员,给爹娘迁坟??还有豆哥儿、一宁、世衡、海路、晴弓,和家里的好多人,外公??我好多年没去看过外公了,他一向最疼娘和我,娘这一走,他可不知要有多伤心。”
他这麽一项项数著,一颗豆大的泪凝在眼角,又慢慢滚了出去,沿著脸际滑入了发鬓。
“我以前怎麽没发现呢?原来我有那麽多可以挂念的人。他们??肯定也在等我。”
段九眼神一软,轻声道:“那好,我们回应国。”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尾声:第十九章、离愁还共年关远,天涯地角寻思遍
第十九章(上)
第十九章、离愁还共年关远,天涯地角寻思遍
太岁茫茫,犹有归时,君胡不归。为涂炭约盟,十年阙下,北地一梦,半夜天涯。绿蚁新醅, 糗饵粉餐,节物依然心事非。南门市,候醪糟半碗,惊见两鬓成霜。 遥想征衣纛鼓,定历乱愁肠千万丝。想柏酒微冷,桃符已换,痴人孽子,谁撰新诗。世事干忙,人生寡遂,何限春风抛路歧。国安处,且开眉一笑,何以家为。
沈约搁下笔,凝视半晌,又拿过一旁文渊阁大学士提出的《文体改良刍议》,思忖片刻,批了几行。昨夜除夕,外头爆竹自饭前响过中夜,此刻寅时尚未过半,又是好一番鞭炮齐鸣。忽然,爆竹声响的间隙中传来极轻的“吱呀”一声,紧接著便是脚步细碎,沈约抬头笑道:“说了多少次,便少吃这一顿也饿不死的。”
任蔻放下食盒,将里头的一碗元宵、一杯屠苏酒端出来,笑道:“一会儿上完朝又要到南书房议事,还不知要饿到什麽时候,何况大年初一,哪有饿肚子的道理?”沈约舀一勺汤圆,轻轻吹了口气,笑道:“豆哥儿这张嘴是越发灵便了,你若早生一千年,想苏秦张仪也落不得这麽大名头。”咬破汤圆,热烫的桂花芝麻馅儿便流进嘴,沈约含糊赞道:“唔,甜而不腻,不愧是我徒儿。”任蔻抿唇一笑,捡起沈约刚批的折帖看了看,轻声念道:“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专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今年春闱要改制?”“没那麽快,只是在和文渊阁的几位老人家商讨著,咱大应取士的评判标准得改一改。”
“有那位风格‘清标’的廖公子在,只怕没那麽容易吧?”任蔻摇头微笑,放下批得密密麻麻的折帖,伸手斟了两杯酒,柔声道:“小妹敬大哥一杯,祝应国国泰民安,大哥身体康健。”沈约微微一笑,接过喝了,道:“你大清早的不去陪一宁跟信信,却来帮我煮饭祝酒,小心回去有人饶不了你。”任蔻咯咯笑道:“他父子俩敢欺负我,我便把信信丢到你跟前来,叫他跟秣秣一起念书习武。”沈约慌忙摇手,“你饶了我吧,一个小祖宗我都伺候不过来,再来一个非要了我的命不可。”“哈哈,我见你挺尽心啊,宝生老说秣秣跟你比他还亲,送你做儿子算了。”沈约心知友人怜己膝下无子,未免孤苦,这才逢年过节纷纷给他送几个大胖小子做学生,他心中感慨,却展颜笑道:“那臭小子武爬爬的我可不想要,你要真舍得,就把你家袁定熙过给我。”任蔻笑得杏眼眯成一条缝,“你别说大话,我过了年就把两个娃娃都丢下来给你,看你不一个头两个大。”
沈约笑骂:“好容易把你拉扯大了又嫁了个好人家,又给我扔一堆小麻烦,敢情我成托孤善堂了──我得换朝服去了,你要不要接著伺候?”任蔻轻啐一口,笑著小跑出房。沈约哈哈大笑,走到里间换了冠袍,对著铜镜整理著,又将鬓边几茎白发抿入冠中。
当你开始认真做事的时候,日子过得真是快。一晃眼,多少年就过去了。当初跟著他屁股後头跑的腼腆少女已是为人妇为人母,跟著丈夫天涯海角地游学历练,如今连他也不敢轻易跟她拌嘴,安生家那口子早给他生了一窝小子,几个老人均已去世,一生冷清孤傲的九叔现今的乐趣变成了含饴弄孙,连苏家那个顽皮小子也到了快要赴考的年纪。莫说他平日里政务繁忙,本就无空寂寞,年年腊月里这麽几大家子一起过年,家里简直是鸡飞狗跳,一刻不得安宁。
还求甚麽呢?
初一祝朝要趁早,宫门卯时开,大臣们寅末便要在门口候著,沈约身为百官之首,自然得以身作则。被擢为宰辅之後陛下自然赐了府邸,但沈约并未搬出沈家老宅,而是上了个折子,将原先的尚书府换了块匾额,便算庆祝。府里下人从腊月二十五便被沈约遣回家过年去了,自然也没了轿夫,幸好从西城走到正阳门也不算远,时间有余的话说不定还能在绿橙楼喝杯茶再过去。沈约出门时天色尚未露白,但借著地上积雪,倒也不嫌晦暗。这条路沈约在轿里看了十年,也走过无数次,当真是熟极而流,闭著眼也不会走错,刚刚穿过木樨地抄小道转上天街,便见著一个熟悉的身影。
满朝文武中这麽勤力的还能有谁?沈约笑著迎上前,一拱手,一躬身,道:“恭喜升官,祝贺发财!”锺聿宁忍俊不禁,认认真真地回了个礼,道:“祝来年平安康健,夙愿得偿。”沈约一怔,微笑道:“你这些年最大的长进就是会讲笑话了。”锺聿宁笑容温煦,“多忙一点,多笑一笑,日子会比较好过。”沈约挑眉道:“今年学到的第一桩道理,千万莫以为只有自己在长进。”两人并肩缓缓行在雪地中,沈约道:“记著提醒你家那位小神童,初六便得来上课,甭想偷懒。”锺聿宁摇头笑道:“天,居然有天你会做先生催别人念书,这世道是怎麽了?”沈约含笑不语。
“海路和希诚还是没有消息?”说起失踪已久的三位好友,锺聿宁脸上不禁浮起些微黯然之色。沈约怔忡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怅然道:“海路和任晖我能理解,毕竟海路自少年时便游历四方,他若不愿出来,怕是谁也找不到。任晖??我只是很好奇,希诚二十多年行迹不出越春,他能藏到哪去?”两人一阵沈默。锺聿宁忽地想起什麽,“晴弓呢?”沈约抿唇,“她我倒不担心,毕竟也是怡情阁出来的,不是什麽普通人家的闺阁弱质。她既不回越春,不是找到了海路,就是在哪个南方小镇落脚了。”锺聿宁轻叹一声,“再强的女子,这些年漂泊江湖只怕也受了不少罪。更何况情之一字,原本最是磨人。晴弓盟鸥,哪个不是可怜女子。”
沈约望著远处红墙白雪间灿烂的琉璃瓦,淡淡一笑,“海路早年说过,我们几个中数你心最软,那时我总将心软和软弱混为一谈,如今看来,当年我是何等痴愚自负。”说著忽然展眉笑道:“你若是行行好,接下宰相这担子,我离夙愿得偿恐怕就不远了。”锺聿宁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真是祸从口出──你有线索了?”沈约摇头道:“都走了十年,要有线索早有了,你也知道,找人这事,时日越久越是渺茫。我如今最想的倒不是这桩。”锺聿宁静静听著,只听沈约略一停顿,又道:“给爹娘迁坟的事我早就在准备了,只是一直以来事情一桩接著一桩,始终没顾得上。现在天下平定,四海安宁,武有宝生、常铮平和米亚厚,文有你、瑞宁和廖谨修,朝中势力也还算平衡,我打算在今年春闱中给陛下搜罗几个青年俊彦,然後便辞官回乡。”
锺聿宁听他说得郑重,不禁皱眉,“你若不在朝堂,这人岂非更不好找了?”沈约一哂叹道:“ 也不能说是死了心,但我终究也累了,他们若愿意总这麽藏著不见我,那就让他们躲著吧。再说,我退下来,难道你就不找了?”锺聿宁左右考量,实在想不出什麽好理由留他,只得沈声道:“陛下毕竟年纪还小。”沈约微微一笑,佯作沈吟道:“肖太後和瑞宁可不小了。其实──你若舍不得我,可以直说。”锺聿宁愣了半晌,展眉一笑,“我确实舍不得。”
他平日里说话就实诚,这句更是真挚,饶是沈约这麽冷心冷性的人,也不禁为止动容,刚想说些什麽宽慰於他,锺聿宁又说了一句让他几乎落泪的话。
锺聿宁说:“下朝没事的话,一起喝一杯。”
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下)
待到春深雪尽、雨水丰足之日,礼部重又鸣响了花炮。此时距离沈约当日意气风发地踏进考场,已整十四年。三天春闱一过,再是半个月的批卷取士,之後便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沈约在考场中来回逡巡,心中和十四年前一般,都是一边算著今年各派系的士子分布,一边想著些有的没有的私事,比如给终究没能侍奉晚年的外公上个坟,或者重新整修下沈家的老庄子。不同的是,当年他对此间一切俱是猜测,而现今,各家的名单早已在半个月前就共银票一起送到了他府上。
沈约自嘲地笑笑,他到底也不算个好官,该捞的钱一分没少。只是这些年流水般送往大都的银子,大抵也能抵过了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