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流难抗,洛水冰凉。
其时尚在春暮。残红褪尽,绿意方兴,冉冉水草夹岸而生,只在洛水两边清浅之处招摇。愈往深处,水流愈急,水草们便要躬身折腰、甚至拔足而逃。
数道人影与滚木坠入水流后,浮沉不定,一路向东,却是迅疾非常。急智之人抱上了滚木,随波逐流,借着浮力、勉力将头探出河面,剧烈地咳水,贪婪地将空气吸饱。
安然通过垭口的几支人马,自然是听到了身后轰鸣巨响,心头均不免一阵后怕。然而终究是化险为夷,马蹄与双脚,皆渐渐慢了下来。侧目望去,洛水中浮木翻转、漂尸打旋,当真惨不可言。
洛水出了垭口,河道又舒展开来,从十余丈、很快扩张至二十余丈。高浪渐平,水流渐缓,仿佛一段暴烈的情绪,很快被宽和的地面抚平。
一些惊惶失措的滚木,此时也安分下来,慢慢向河岸飘去。
忽地、两截滚木下,陡然钻出几颗头来,头上须发胶结成股,口中喘着大气。双腿隐在水中、往复后划,不知疲倦。
渐渐地,滚木漂至浅水,双足得以触底,心中更多了几分信心。这些死里逃生之人,挟着滚木、欢喜地向岸上蹚去。坊间有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经此一役后,众人亦可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这生还之人中,恰有两张熟脸,一个是崔九、另一个却陈谷。混在许多滚木和人头间,自是显得毫不起眼。
崔九见惯攻杀,陈谷久经战阵,能在绝处寻到生机,却也不尽是运气使然。两人水性既佳,察形观势的本领、也在寻常人之上。
见身边许多侥幸未死的兄弟,看到河岸、便戒心尽除,忘乎所以地靠了过去。两人心头,却没来由涌起一股寒意。
河岸苇丛又盛,浓密挺拔,随风而舞。然而却静得出奇。如此多的人围拢而上,竟无一只水鸟惊起,显然不合常理。可许多人心里充斥了生还的喜悦,竟将这些异常统统抛诸脑后,自顾自地涌上,想要阻拦或者喝止,却早来不及了。
“啊……唔!”
随着半声惨呼响起,水中众人才从狂喜中跌落。却见水面下游来数道黑影,其大如豹,其速如鱼,游至身前三尺,便猛然蹿起,寒光闪烁间,便是一蓬鲜血飞出。不待中招之人呼喊完,便被强按入水中,瞬间在河面晕出一团团殷红。
那水底黑影每灭杀一人、便按入水中,不过片刻即丢开手去,开始寻觅下一个猎物,好似恣意游戏的獭猫。
崔九见状、手已向腰间摸去,孰料那双障刀却早已散佚。情急之下,随手摸出六柄铁羽飞刀,又攥掌为拳,六柄飞刀夹在拳缝中、恍如钩爪。崔九这才多了一份底气,望着此起彼伏的水花和血晕,一步一步摸将上来。
一团黑影只当这人亦是寻常之辈,便要故技重施、出水封喉。岂料这人更快,只在电光火石的一刹,这人双拳交错、上下同挥,登时在黑影胸腹间划开六道齐整的血口。
咸腥的血水、夹着肚肠倾泻而出,溅了崔九满脸。崔九却听得一声惊天惨叫,随着这具开膛破肚的尸身、迅速没入水中:原来并非獭猫,却是伏在水中的妖人!
几丈外的陈谷,却是摸遍全身、也未寻到寸铁。四面张望下,却见腋下的滚木上、竟还带着一截未及削平的树枝。他更不迟疑,攀到树枝、用力一撅,那树枝登时断开。裂口虽参差不齐、却尖锐无比,用作短匕,倒也凑合。
这时,一团黑影也已寻了过来,就要跃起发难。陈谷却临危不乱,先是矮身一闪,便觑准方位、使出浑身气力,将树枝向那黑影脖颈刺下!
“噗嗤!”树枝没入脖颈半尺,便卡在了半途。那黑影只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便带着树枝、跌落水中。口鼻与脖颈间溢出血来,将水花染成艳红,眼见是活不成了。
陈谷这才看清,奔袭他的黑影,右手还死死攥着一杆银亮之物。劈手夺来,却是杆精巧的短柄月牙铲。想起他在画舫上,与凶僧恶道们合力击杀的一个祆教头目、似乎使得便是这兵刃。再看看周遭被接连袭杀的凶僧恶道们,不禁口中发苦,心中更涌起一道报应不爽的明悟。
血污从零散的一团一团,逐渐拼接起来、很快将这一片水面染红。漂在血水中的不光有山翎卫、陌刀兵、凶僧恶道,也有不少祆教伏兵的尸首。
毕竟,交手两方皆是刀头舔血之徒。祆教伏兵猝然奇袭,自然占了先机、屡屡得手。可时候一长,反应过来的群侠自也有了防备,各自从水底摸来石块、树枝、烂泥等物,便是反手一击。
一些祆教伏兵被打落了兵刃,只好拽着这些游侠、兵募、和尚、道士,在水中扭打起来。顿时污流泛起、水声不绝,许多胜负生死,亦在这混乱的浅滩中陆续决了出来。
交手虽然惨烈,也不过盏茶工夫、便告尾声。
这些祆教伏兵,见漂下来的幸存之人虽未能全歼,却是死伤大半,竟见好便收。拖着已亡同伴的尸身,纷纷向对岸泅去,很快便撤了个干净。
崔九、陈谷等人再度登岸,环顾一眼屈指可数的同伙、残部,不由相顾苦笑。此时纵然芥蒂尽除,却是悔之已晚:假如方才三支人马、依旧分批而行,即便某一队人马遇伏,其他两队尚可远远退避……一切苦果,终因猜忌!纵然祆教之人可恶,却也是咎由自取。
河风拂过鬓颊,须发湿黏未干,凉意全早传遍头脚,带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嗒嗒”的马蹄声自西而东、由远及近,逆光看去,竟是方七斗率着弓马队残部,逐着影子,迤逦行来。
崔九、陈谷望着来人,百感交集:原来他们两度遭伏、九死一生,竟借着湍流之势,冲到了群侠前头……
画舫舱中,圣女小蛮急得团团打转。
杨朝夕眩晕之感稍减,便以肘代足、自绣榻滚落下来:“晓暮姑姑……如何了?她素来圆活古怪,为何今日却这般执拗逞强?”
小蛮不答,泪目莹莹,只是晃着柳晓暮的身躯,不停唤着“姑姑”。
杨朝夕只得强撑起身体,尝试着站起来,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不待走出两步,便觉脚下酸软,“咕咚”一声又跌倒在木楼板上,半晌爬不起来。
小蛮听到动静,循声望来,见杨朝夕竟不顾热症、自己爬下绣榻,心中登时又气又急:“公子,你、你作什么!你自己尚且身子欠安……若叫姑姑知晓,又不知该如何担心!”
杨朝夕听到这一句责怪,心中烦恶之感却消去了不少,不禁笑道:“我自幼入观学道,蒙师友言传身教,岐黄之术却也略知一二。如今这船上既无郎中,不如叫我诊视一番,或可解燃眉之急。”
小蛮闻言,破涕为笑:“小蛮方才六神无主,无意冲撞。公子既略通医术,便先察探一番,只是你身上‘热症’……”
杨朝夕展颜道:“无大碍。只是觉得头重脚轻、胸闷烦恶罢了,想来是船上风大、受了湿寒。有劳小蛮姑娘扶我过去。”
小蛮忙轻移莲步,双颊微红,搀起他来,带至柳晓暮身侧。杨朝夕盘膝坐下,探出右手三指、先搭在柳晓暮右脉间,细细体味了一番;又切至左脉,双目微睁、继续感知。
数息后,他才睁开眼来:“晓暮姑姑脉象雄健,身体却是无碍。我斗胆用了些望气的法子,却见姑姑内息微弱、百不存一,差点便是灯枯油竭。可见今日一场恶战,几乎耗尽了她的阴元之气。”
“不知公子,可有施救之法?”小蛮急切道。
“有……也不算有,小道学艺不精,只道听途说过一个法子,却不曾上手试过。”杨朝夕不禁挠头道,“想来不会有太大风险。”
“今日祆教成败,全系圣姑一身。请杨公子务必一试!”小蛮说得郑重,竟手脚生硬地、向他行了个稽首礼。
杨朝夕本还有些犹豫,可见小蛮所言、亦是实情,心里才慢慢坚定下来。现下柳晓暮昏死过去,已是糟得不能再糟,自己纵然方法有差,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罢了。外间诸事,自有护法和传教使们奔走操持,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略一沉吟,他才开口道:“小蛮姑娘,烦请取一碗清水,再将晓暮姑姑扶坐起来。”
小蛮依言取来清水,放在杨朝夕身前。又将柳晓暮扶起、稳住双肩,眼中忧色却已淡去了几分。
杨朝夕面色郑重,先是忍着晕眩,搬运周天。体内先天、后天二气,湍流奔涌,往复不休。渐渐自毛孔透出、浮于体表,旋即在意念导引下,向双掌汇聚。待双掌有淡淡白光浮现,杨朝夕并出剑指、出手如电,在清水中一点,便将这一道二气,自柳晓暮百会穴打入。
柳晓暮轻哼一声,便又没了动静。那一道二气则如泥牛入海、杳然无踪,便连浪花都不曾溅起一星半点。
杨朝夕额头不禁沁出几滴冷汗,猜测如这般反应、该是气息太少的缘故。于是继续依样画葫芦,将更多的二气凝于指尖、打入柳晓暮体内……不知忙了多久,碗中清水已耗去大半,杨朝夕亦是大汗淋漓。身上水汽蒸腾,看得小蛮瞠目结舌。
终于,柳晓暮有了反应,胸膛一阵起伏、喉间几下翻滚,却是“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柳晓暮张开双眸,抹去嘴角血渍。忽地转过身来,秀眉倒竖,一掌拍在杨朝夕胸前:“无知小儿,胆大妄为!”
杨朝夕只觉身子一轻,双腿已然离地。旋即“嘭”地一声,却是一屁股坐在了绣榻上。
那绣榻不堪重负,登时被砸得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