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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国府里有点儿乱了。
    自从圣旨懿旨这一下来,贾母先就病倒了。她得意的孙女儿,全家子的指望,被送到了一个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地方,先前的尊贵荣耀自然都随之黯淡下来。若是只因为王氏,而被皇帝迁怒还好说,日后皇上念着旧情,说不定就能又起来了。可这中间儿,元春势必要吃点子苦头了。
    贾政也病了。 他这大半辈子了,最好的无非就是个面子。原本活到了这个岁数儿,虽然还有个不让他省心的儿子,可女儿是宫里的贵妃,底下庶子孙子瞧着还算争气,肯念书,正是火了心的要教导他们成人之时,没想到那个看似木讷老实的发妻给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跟头栽。不但里外面子全失,还要将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荣喜堂让了出来。更何况,这还不算,王夫人用来放贷的那些个本银,有府中公库里头的,也有她自己的一部分私房,俱都被刑部没收。这一下子,算是既没了面子,又没了银子。
    至于王夫人,原本贾母是命人将她拘在了她时常念经的佛堂里,那小佛堂就在荣喜堂旁边儿王夫人的院子里。只是如今这圣旨都下了,荣喜堂重归大房,那这院子自然也是贾赦两口子来住,王夫人这个小婶子,断然没有被关在大伯子院中的道理。
    贾赦跑去跟贾母商量,贾母斜倚着一只秋香色长引枕,身上虽然依旧穿着姜黄色镶滚驼色宽边儿金线绣缠枝莲花纹样的褂子,头上勒着抹额,只是脸上看去,原本便有些松弛的皮肤更见了下垂,神色极为疲惫。
    听着贾赦的话,贾母半晌未语 。这么多年了,她偏疼小儿子,对这个又是好色又爱胡闹的长子实在是不大喜欢的,其中固然也有长子自出生起便被抱到了先老太太跟前养着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出自于自己对贾府的掌控上的考虑。
    大房已然袭爵,日后整个荣国府,都是大房的。贾赦死了的原配夫人张氏,亦是出自大家。她甫一进门,初掌家事,便表现出了荣国府女主人的姿态。当然 ,张氏并非不敬自己,只是家中之事,却是许多时候都自作主张,并不过问自己这个婆婆了。那时候就知道,若是由着大房继续下去,自己这个“老太君”,便名副其实了。幸而张氏短命,后来自己一力做主,为贾赦续娶了一个小门户出来的邢氏做填房,又借此抬举起了二房。让二房住进荣喜堂,架空了大房让王氏当家,这些个别人不敢当面说,自己也知道,人家心里怕是都笑话的。只是,为了这一个权字,却是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况且,大房没有成器的,无论贾赦还是贾琏迎春,都不如二房的几个。这么瞧来,也算是为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台阶。
    王氏这几年气焰渐涨,时常耍些小手段,这都无伤大雅。可谁能想到,这个王氏,竟一蠢至此!好好儿的局面,就被她的愚蠢贪婪给毁了!圣上太后亲自下旨,荣喜堂,二房必是不能再住着了……
    “唉……”贾母长叹一声,缓缓坐直了身子。旁边儿的鸳鸯忙伸手扶了她,轻声道:“老太太且慢些。”
    “这也是没法子了。你且略等上一日,叫人将我这里后头的院子收拾出来,让你兄弟拣个日子搬进去罢。至于二太太……”贾母目光闪烁,“琏儿夫妻两个也不在,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二太太若是去了别处,也是不妥。正巧,琏儿那里与后边院子对着,就隔了那一条小过道儿,不如权当作佛堂,让二太太搬进去去自省吧。”
    贾赦搭拉着的眼皮猛然一挑,合着,自己儿子的院子这就没了?“那琏儿两口子的东西,又搬到哪里去?”
    “你先前的院子不是空出来了?那里横竖比后边儿要轩敞些,凤丫头想来也快生产了,不论男女,日后住着也不觉得拥挤。你说呢?”
    这还叫自己说什么?总而言之,那挨着马厩的地方,老太太是不会叫二房去住的。左右自己个儿已经占了荣喜堂,其它的且先能着些罢。
    想到这里,贾赦笑道:“儿子省得了。这天儿也渐热,倒是早些弄妥当了才好。再者,老太太身上不大得劲儿,依我瞧着,不如去请了太医来瞧瞧?”
    这话乃是发自肺腑,贾赦也是没法子。这皇上大张旗鼓地下了圣旨,等于是告诉天底下人自己大义灭亲,出首了自己的兄弟媳妇。这别人嘴上赞一句自己明理知义,可心里不定怎么瞧不起自己——连一家子骨肉都不管不顾的,可见不是啥好东西!这个哏节儿上,可不能让老太太这么病着啊。要不,这京里传的更好听了!
    贾母冷淡地说道:“不必了,我这里没什么。那苦药汤子也很不必来给我喝了,只要顺心顺气儿,就无大碍了。”
    当着好几个丫头,贾赦脸上有些个下不来,道:“既然如此,老太太且好生将养着罢。”话音才落,一甩袖子出去了。
    贾母瞧着晃动的珠帘子,冷笑了一声。鸳鸯朝屋子里一同伺候的玻璃使了个眼色,玻璃会意,忙过去茶格儿上倒了茶来递给鸳鸯。
    鸳鸯弯下腰去,柔声劝道:“老太太,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贾母接过来,垂着眼皮想了想,问道:“宝玉那边儿怎么着了?”
    “没事儿,有麝月她们瞧着呢。”鸳鸯道。
    “你去往二老爷那里瞧瞧,告诉赵姨娘周姨娘,照看着收拾东西,过两日搬到我后头来。再叫二老爷放宽了心,都有我呢。”
    鸳鸯答应了一声,示意玻璃好生伺候着,自己便掀了帘子出来。才一出了门儿,便看见贾赦还未走,正站在游廊底下斗那鎏金大笼子里的小雀儿。瞅着她出来了,眯着眼笑道:“鸳鸯不在老太太身边儿伺候着,这大日头毒辣辣的,是要往哪里去呐?”
    色迷迷的目光让鸳鸯身上一阵阵发冷,忙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回大老爷,老太太让我去跟二老爷说一声,过两日搬到这边儿院子来。”
    说完了,便垂首站在那里,露出一段儿白腻的脖颈儿,衬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甚是好看。
    贾赦贪婪地瞧了一会儿,才带了两分儿调笑道:“那鸳鸯快去罢,别这里站着晒坏了,你是老太太跟前得意人,若是晒出个好歹,老太太心里难免更不自在了。”
    鸳鸯匆匆又是一福身,忙忙地走了,只觉得身后贾赦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让她没来由的感到恶心。
    贾赦瞧着她急急地转过了雁翅大影壁跑得没影了,才回头瞧了一眼贾母的屋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踱着步子出去了。
    有时候这人做事还是挺利落的,譬如邢夫人,自打进门后就一直偏居荣国府一隅,如今好不容易能够正位荣喜堂,自然不愿意迟了一刻半分。听贾赦说了贾母的意思,也不多置喙,当下自己亲自带了丫头婆子去贾母正房后边的院子,不过半日时间都弄妥当了,次日便指挥着人替二房几口子搬了家。
    二房里头,别人不知道如何,唯有赵姨娘十分高兴。原因倒是简单,她这大半辈子都窝在了王夫人手下,住的地方也好,吃穿用度也罢,时常被克扣些。哪怕是小丫头子的月钱,都能被扣下一半儿去。这回王夫人栽了,赵姨娘且不想别的,单只听说王夫人被关到佛堂里头去自省,便笑得花枝乱颤的。这回搬了家,自己和周姨娘两个都还算是不错,跟二老爷一个院子,王夫人却被老太太安排到了另一处。这既然是自省,自然不能出门的。赵姨娘每每想起这个来,便心花怒放。
    贾母瞧着小儿子不过两日间,便一脸的消瘦憔悴,心疼不已,再想想大观园里头几日都没出来的宝玉探春,也觉得不能这么干晾着,咬咬牙,命鸳鸯:“去告诉大老爷,就说我身上不好,让他遣人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了人来诊脉。”
    荣国府的事儿这会子已经传遍了京城。贾家大老爷蛰居荣府一角二十来年,一朝发难,亲自上了请罪折子出首兄弟媳妇重利盘剥,从此正位荣喜堂,这听着便精彩,比之台子上演的戏文并不以下。京里头不说那些个闲来无事的百姓,便是为官有爵人家聚会之时,难免便要说上几句。更有那好事者,时常注意着荣府的动静,以期有更为新鲜的话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