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阿彻*琼斯总结的兵种相克理论,重步兵列阵正面遭遇弓骑兵、弓弩手之类的轻骑兵的箭雨是缺乏足够的防御能力的,但是面对重骑兵的正面强攻,却可以表现得游刃有余。清军的骑兵,乃至是明军的骑兵,从战法上来说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此间,长枪丛林横垣于骑兵奔流的路线之上,自当是漫天的箭雨如冰雹般扫过战阵,打他一个枝断叶残出来。
马踏长枪林对于轻骑兵来说是愚不可及的,甚至对于重骑兵而言,最佳的破阵方式也是从侧翼和后方突破重步兵的战阵,而非是正面硬刚。
此时此刻,粟养志的南雄镇仓促列阵于马市镇南。呈现在眼前的是两三百穿着灰蓝色军服的清军骑兵被一支约莫有十倍规模的洪流追得夺路而逃。更要命的是,清军背后的那支明军骑军似乎是有意识的收紧口子,将那个圆弧越收越小,其用意可谓是昭然若揭。
见此,粟养志连忙向那支清军溃兵示意,因为他很清楚,这支规模说大不大但也说小不小的清军骑兵一旦撞上他的长枪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背后的明军追得是如此紧凑,他就算是想要张开口子,放清军的骑兵入阵,也根本来不及重新合上口子,反倒是会导致整个战阵的拦腰截断。
旗语早已打出,他和贾熊都是当初的南赣镇出身,两镇的旗语没有丝毫区别,对方是断不可能认不出来的。按照他的指使,贾熊该当立刻率部拐弯,绕过他的战阵,同时将背后的明军骑兵暴露在清军重步兵方阵中的步弓手们的面前。到了那时候,明军骑兵虽多,但是在清军以重步兵的长枪林和轻步兵的步弓手组成的战阵面前也总免不了一个伤筋动骨。这对接下来的战事无疑是最为有利的,而他们也可以利用身后的马市镇重新调整,设法撤回到赣州府或是南安府的地界。
这是他已经编写好的剧本,只等着贾熊做出反应便可以正式上演。只可惜,在这一刻不仅仅是明军不会按照他的剧本发展,甚至就连贾熊也根本没有那个机会了!
响箭、号角,如大鹏展翅般散开的明军骑兵迅速合拢,不断的挤压着贾熊所部的活动空间。每每这些绿营骑兵想要转向其他的方向,就立刻会遭到明军骑兵的针对性打击,在留下一些死尸的同时也将其余的“心生杂念者”重新逼回到径直的奔流之中。
在明军的急剧挤压之下,贾熊所部清军也只得径直的奔向马市镇的方向。若是从这马市镇上空俯视而下,所见者更好像是一双红色的筷子将一块儿灰蓝色的腐烂夹回那碟子同样发霉发臭的令人作呕之中。
筷子夹着腐烂向着碟子急剧靠近,当那团腐烂如同是陨石撞击地球一般,菌丝摧折,溅起滴滴腥臭。而此时,那筷子却贴着碟子里的腐烂向两侧弯曲,扭曲迸出的细丝将腐烂的表面溅得一个千疮百孔。直至最后,那双握着筷子的大手却并没有放下,反倒是一指头便戳在了那碟子腐朽之中,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发泄那份愤懑和怨毒。
贾熊是久经战阵的宿将,骑术上也是有着一定造诣的,否则这些年早就死在阵上了。此间,他发挥了平日里百分之两百的水平,缓缓的压下了速度,放任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骑兵们直愣愣的撞在了长枪丛林之上。
战马被长枪穿体而过,竹木的枪杆在冲撞的巨力之下也以着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扭曲、断裂,顺势将持枪者以及更多的清军惯到在地,呕血不止。
就在贾熊的面前,转瞬之间,清军的长枪丛林已经被那些失去理智了的清军骑兵冲出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口子来。长枪斜指的威胁不复存在,他亦是趁势挤进了那些清军当中,随即大声表明身份,勒令那些清军士卒给他和他的战马让出一条生路来。
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战阵是否完好了。贾熊能顾着的只有他自己的性命,哪里还管得了其他的什么。可也就在这时候,没等后排的清军让开道路,他自己的马速却也早已降了下来,而在他的身后,一杆骑枪直挺挺的便对着他的腰眼儿捅了过去!
“啊!”
惊声尖叫,苦痛的哀嚎出口的同时,血液以及内脏的碎块随之喷溅而出。生命在飞速流逝,贾熊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死去,可是没等他回忆是否有过类似的预料,那骑士已然随手丢下了骑枪,抽出了宝剑,第一剑就直接砍在了他的颈子上。
“贾熊已死,杀鞑子啊!”
骑士如同是利箭的锋矢,一旦刺入,其他的明军骑兵便趁势涌了进来,肆意砍杀着他们身边所见到的每一个清军。
长枪林被清军自家的骑兵冲得千疮百孔,随后明军的强袭一到,便成了突破。接下来,口子伴随着锋矢的深入而不断的扩大,宛如是一双大手在将整个战阵撕扯,要将整个清军战阵彻底撕成两块可以弃之如敝履般的破布条子。
步兵无阵不战,当战阵遭到破坏,步兵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一盘散沙的状态,只会变成骑兵游猎的靶子。
阵后,粟养志将这一切看得是一个分明。明军强逼着贾熊所部来撞他的长枪林,而贾熊那边显然都已经丧胆了,径直的便撞了上来。接下来,战阵残破导致被明军骑兵强行突入,再加上贾熊一个堂堂的总兵官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阵中,更是加速了战阵的崩坏。
到了这个份上,粟养志已经顾不上其他了,直接勒令部队撤回到马市镇里。骑兵在狂野上来去如风,可若是到了那些水网纵横、山道崎岖、亦或是街巷交错的所在,无法发挥速度和冲击力的优势,便不似那么恐怖了。
这已经是粟养志当下最好的选择了,也是唯一续一口性命的选择。收兵的金声响起,列阵的清军连忙退入那马市镇中,与此同时,粟养志早前在镇子里布置的弓箭手们也纷纷在镇子南面的房顶、墙壁、小楼上严阵以待,将目标直接瞄准了那些骑在战马上的靶子。
清军溃败,明军趁势砍杀,追着那些溃兵一直抵近到了小镇外才被那镇子里的箭雨重新逼了回去。破阵时,还有冲得过猛了,这两处皆付出了些许伤亡,至于追击和撕裂清军战阵之时,那已经是单方面的屠杀,明军几乎都是在劈砍、直刺清军的后背,从未听说过那样的姿势还可以作出反击的。
伤亡微乎其微,更是顺势将清军逼进了镇子里。李建捷此间对于统计伤亡全无兴趣,与王起俸稍作商议,后者便带着大队的骑兵将这个镇子围了起来,而李建捷则偷偷摸摸的带着两百余骑消失在了这片战场。
镇子外的明军骑兵有两千七八的样子,而镇子里的绿营兵还不如对手来得多。粟养志手里还有几百骑兵,想要突围并非不可想象,但是麾下三千兵马,损失说起来也不算太多,尚有一战之力,而且胡有升那边也还在等着他率领本部兵马赴援,这时候若仅仅是带回去几百骑兵,也同样是辜负了大帅多年的栽培。
粟养志还在抓紧一切时间来重整兵马,试图将更多的部队带回赣州。这样的殚精竭虑实际上也就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彻底放弃了,因为外面的明军骑兵实在太多,他根本没办法用区区五六百的骑兵掩护两千步卒走完这近三百里的路程。甚至,就算是仅仅逃到南雄府城,只怕也是痴人说梦罢了。
更何况,明军的骑兵追击而至,后面肯定还有更多的步兵尾随。只怕到了明天一早,这镇外就已经被布满了明军的营垒,就算是这五六百的骑兵也无法强突而出了。
“还是弃车保帅吧,大帅。这里,末将愿带着这些官兵战斗到最后一刻,为大帅争取时间!”
中营的副将是跟随粟养志多年的老部下了,当年粟养志是游击时,此人便是千总,粟养志坐到了副将,这人也水涨船高的成了游击,如今粟养志是一镇总兵,他便以副将的身份管南雄镇最为强悍的中营,说到忠心耿耿,比之粟养志对胡有升都要更胜良多。
“能逃出去,还是设法逃出去吧,不要枉死在这里,咱们兄弟的日子还长着呢。”
拍了拍副将的肩膀,粟养志集结了南雄镇的那五百余骑,跨上战马,便带着他们在马市镇的街巷上缓缓加速,从镇东北呼啸而出。
明军骑兵占据绝对的数量优势,此间一旦将清军围在镇内,游骑四出,虽说是没办法将镇子彻底堵死,但是只要有人想要出去,就一定会遭到优势骑兵的拦截和追击。此时此刻,粟养志带着五百余骑奔流而出,规模不可谓不惊人。但却依旧遭到了明军集结于镇东北的部队的拦截,甚至那号角声响起,更远处的明军骑兵也在迅速的向这里汇合。
………………
入夜时分,冬日里的天色早已昏暗了下来,见不得太清楚稍远一些的细节。南雄府城的城墙上,城守协的绿营兵们更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因为就在这两日,原本南下助战的南赣提标突然就不来了,而南雄镇的总兵官粟养志也在进行有条不紊的撤退。只要是脑袋这个东西还长在脖子上的就都能够看得出来,当下的战局显然是对清军大为不利,以至于清军已经被迫从野战御敌,转为彻头彻尾的防御了。
赣州镇左营和南安镇右营在这两日先后途径了此地,转道回返。接下来,自该是南雄镇缓缓撤军,先是回到这里,随后将城守协和地方官员们一起带上,撤往赣州府城死守。至于什么韶州镇,就完全是顾不上的了。
这样的布置之下,最少不了的就是人心惶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粟养志前期撤走的那两千清军已经安然通过了此间,无疑是让此间的清军安下了些心。但是没等到明日的大军回返,这时候,却是一支骑兵仓皇无地的从马市镇的方向赶来,未及城门外便是一众北方口音嘶喊,嘶喊着始兴县城破,粟养志身负重伤,要他们立刻开城门,以便于送粟养志去医治的话来。
如此,对于城守协的清军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一般。始兴县城突然就被破了。而南下马市镇的南雄镇似乎也遭到了明军优势兵力的进攻,甚至是围困,以至于连粟养志这样的大帅都身负重伤。
闻听此间,一众门卒当即便要开门纳溃兵入城,可也就在这时候,那军官却一把拦下了他们,登到城头上与已经抵近城下的骑兵对答了起来。
“粟大帅负伤,可还有军官能够上前说句话的?”
站在城头,这么晚了已经看不清楚城外骑兵的样子。约莫是有个百余骑,穿着清军灰蓝色的军服,盔甲歪斜、破烂,战马似乎也是疲惫不堪,打着响鼻儿就连他在城头上也隐约可闻。可是即便如此,这些骑兵依旧紧紧的护卫着一骑战马,战马上似乎是个军官的打扮,只是依旧看不清楚模样而已。
事关重大,守城的军官是不敢轻易放人进来的,尤其是在于听说当年李成栋就曾骗开过广州的城门,就此覆灭了绍武朝廷。而对面的明军里,有李成栋的干儿子,也有其人的部将,谁敢保证那些家伙会不会来个故技重施的。
城守协与南雄镇总兵官粟养志并非是直属上下级关系,城守协自有副将节制。但是按照清廷的制度,他们也是要受到其人的节制的。此刻军官硬着头皮向城下问话,城下的骑兵却是已然怒不可遏,急得没有半点儿辨认彼此身份的意思,只说各营的军官们大多留守马市镇牵制明军主力,其余的也在明军的追击中星散,现在只剩下了粟养志而已。随后,见得城上依旧没有动静,更是大骂着如果粟养志有个好歹的话,他们就算是到了金銮殿也要告他们这群混蛋一状云云。
城下的骑兵没有军官识得的人物,这就没办法确认其身份,军官只是个把总,哪敢轻易招惹这些骄兵悍将,此间倒是已经派人去请了城守协的副将过来,可是城外的粟养志似乎已经是快要没命了的样子,一句迟误治疗时机就足够让他死伤一千次的,这时候兀自强撑着也免不了那豆大的汗珠子在垛口上摔个八瓣出来。
此时此刻,昏暗之中,就连时间仿佛也过得慢上许多。一分一秒,在军官的眼里都好像是千年万载似的,不时的回望,那城守协的副将却始终没有赶来,可城外的愤怒越加爆棚的同时,远处似乎又有一支骑兵正在奔驰而来,亦是直奔着他脚下的这座城门。
“是贼寇的骑兵,是李建捷那逆贼!”
听闻背后的动静,那支骑兵当即便是一阵骚乱。那一声尖叫,恰恰听在了军官耳中。当是时,粟养志那般显然已经再难逃到哪里去了,而身后更有明军的骑兵追来,接下来很可能就是明军当着他的面儿把粟养志一行杀个精光。这个责任,他是绝对负不起的!
“开门,快,开门,请粟帅入城!”
勒令了门卒把城门打开,他们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城门一旦打开,只露出个缝隙便有城外的骑兵开始往里涌,赶在远处的明军骑兵赶到之前,他们便一股脑的涌了进来,总算是摆脱了被明军杀死在城外的命运。
城外是明军的怒骂,军官不由得松了口大气,连忙下城。解释和道歉是少不了的,同时他也叫上了一众士卒,以作壮胆和威慑之用。一众人直接赶到了城下,临近了那队骑兵跟前,军官便硬着头皮上前,向那些骑兵中带头儿的一个似乎是粟养志亲兵的家伙解释,并且表示已经派了人去找最好的郎中来为粟养志医治云云。
然而,这番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在他的眼前,当着他的面儿,那浑身是血的“粟养志”竟自顾自的坐了起来,随后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是拔刀在手。
“老子就是李建捷,大明王师入城了,降者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