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九年五月二十三,分别由卢明臣和苏克萨哈统领的明清两军于常德府城外激战一夜,最终以明军水师全军覆没,主帅卢明臣中箭落水身亡告终。而那苏克萨哈,历史上凭此一战成名,再加上当年在多尔衮一案中向顺治递上的投名状,此后的岁月里官途坦荡,最终成为了康熙初年四大辅政大臣中唯一一个非两黄旗出身的人物。
苏克萨哈的坦途如今还是未来,倒是明军这边,在得知了卢明臣战败身亡的消息后,刘文秀立刻率领大军撤回了辰州府。
这是应有之义,因为明军此战凭籍的一大优势就是清军的洞庭湖水师远逊于明军,如今水师尽没,优势不复存在,再加上卢明臣这样的大帅阵亡,军中士气低落,已经没有了继续发动进攻的必要和可行性。
“先是龟兔赛跑,然后又是虎头蛇尾,刘文秀不是去打仗的,是特么去常德开动物园的!”
李定国启程前夕,收到的那份来自云贵的密函就是讲述刘文秀兵败常德的。李定国本就是大西军的四大王子之一,就算是与孙可望分道扬镳,但也并非是与那个曾经的大西军集团决裂。在孙可望的班底内部,在大西军集团内部,李定国依旧有着大量的支持者、盟友乃至是愿意在他这边下注的赌徒,这使得李定国对于云贵的情况会有着更好的了解。
同样的道理,孙可望在李定国这边也一定有不少类似的人物存在。想到此事,陈凯猛地回忆起了一桩旧事,便是当年李定国兵败肇庆,先是回了柳州休整,然后出兵进攻桂林不克,这些都是发生在广西的事情。然而,就在李定国刚刚再度回师柳州之际,却迎来了冯双礼的大军。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冯双礼,乃至是冯双礼背后的孙可望如此清楚李定国的动向,若说李定国军中没有孙可望的人,那就奇怪了。
双方本出一家,已经算不得是互有渗透了,而是你中有我、我总有你的关系。如今,李定国西去,孙可望肯定会得到消息,倒是大军一走,广东地面儿上孙可望的耳目就会少了很多。
奈何,在陈凯眼里,现阶段他的主要对手从来不是那个远在贵州的秦王殿下。永历皇帝的旗帜身份确实很重要,因为他如今西南、夔东、郑氏集团等各路明军所尊的共主,这是在南明以来从未有过的优越地位。
不过,之于安龙,他是鞭长莫及,既然交给了李定国,那么就要相信李定国的能力。相较之下,他当前最大敌人却是南赣的宜永贵,以及宜永贵背后的洪承畴。至于其他人,暂且交给李定国、郑成功这对南明双璧就好了。
“抚军,抚南王有此一败,不是那姓卢的先锋冒进导致的吗?”
陈凯从来没有想过走在马路上就能捡到一个军事奇才之类的好事情,更没有痴心妄想过当初在潮州的山林里捡到他的林家兄弟能是那等不世出的奇才。他对于林德忠的看重,更多的还是在于忠诚二字,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才干,不是个废物已是大幸,寻常武将的资质,需要的无非是多历练、多增长经验,他再多折腾些新的战法、武器,总能碾压别的庸才。
此间,林德忠开口问及,陈凯却是摇了摇头,耐心细致的与其解释道:“身为主帅,就要为全军负责,在出兵之前就要把一切变数都计算在内。孙武子曾说过,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大军水陆并进,正值河水上涨,水流加速的时期。那位抚南王做了什么,水陆两军同时出发,齐头并进,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嘛。既然做不到,要不陆师先行出发,水师随后,确保那突然袭击的效果和大军兵力的两全;要不干脆在出发前给卢明臣的水师增兵,让其拥有自行夺占常德府城的实力,否则干脆老老实实的走到常德,以堂堂之阵去与鞑子决战,少玩这些花活儿。”
跟着陈凯的思路,林德忠就着那份还是李定国在衡阳之战前后绘制的湖广地图细细看来,很快就弄明白了陈凯的想法所系。而此时,陈凯的话也没有彻底说罢,反倒是继续揭刘文秀的老底儿,反正这大帐里也就是林德忠等几个亲信将领在。
“当年的保宁之战,那位抚南王就是这个毛病,一股脑的把军队围上去,计划很是气势恢宏,要把鞑子全歼在四川,为日后杀入陕西扫清道路。可问题在于,他麾下的部队本就有着良莠不齐的问题,这一点若是碰上对手不敢拼命,或者是一介庸才,完全看不出来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对上的还是吴三桂那厮,那厮虽说是人品呵呵呵,但打仗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结果被人家发现了破绽,一战回到入川前。”
志大才疏,这四个字陈凯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场的众将却是听得分明。此间是抚标的大营,这些战将除了林德忠以及一个他最早的护卫以外,全都是广州义勇出身,清一色的死忠,陈凯在此自然也不需要忌讳些什么,无非是借着这场战事来给他们涨涨见识,用刘文秀的失败经验来提升他们的军事决策能力,亦是一种培养。
至于,刘文秀之所以在天柱山大营一拖就是一年多的原因,陈凯很清楚,但却没有必要与这些将帅讲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唯恐怕他们教坏了。毕竟,虽说是军事乃是政治的延伸,但是军人还是纯粹点儿比较好。
“抚军是担心抚南王一败,鞑子就会腾出手来,与咱们作难?”
这一点,抚标右协副将刘荣倒是看得更加通透,陈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洪承畴那老狗已经在连州三县埋下了钉子,无非还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罢了。在此之前,他要做的与我相差无几,更多的还是深根固本,确保湖广的安全稳定。只不过,那个狗汉奸是洪承畴,这个时代东方最有能力的文官,尤其是在军事方面。”
………………
陈凯心心念念的那位西南经略,比他要更早的接到了刘文秀兵败常德的消息。清廷授予其西南战场上的全权,陈泰的八旗军,亦是奉命坐镇湖广南北部的交汇所在。倒是这一战,说起来清军虽说是胜了,但却依旧暴露出了防线捉襟见肘的问题,若非是卢明臣在桃源县蹉跎一月的话,苏克萨哈也没有机会赶到常德县城布防,终究是运气使然。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孙武子这话,正好用在这一战上面。”
叹了口气,所幸是胜了,洪承畴从接到卢明臣突袭桃源县城得手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其实,对于明军可能展开的攻势,洪承畴多少是已经有所准备了。凭着湖广本地的力量调整布防、增厚守备力量,将八旗军放置在关键节点之上,招降纳叛,收明军为己用,等等等等。除了这些以外,他更是从各地调来了很多用惯了的老部将,让这些人统领着本部兵马前来组建一支名为西南经标的部队。而这些部队在五月的时候也先后抵达了湖广,也就只有甘肃总兵张勇的部队还在路上。
“诸君多在我洪某人的麾下任职过,这也是老夫特地从各处把诸君请调过来的原因所在,因为老夫信得过诸君的能力能够为皇上、为朝廷分忧,就这么简单!”
洪承畴挺直了腰杆坐在太师椅上,两侧依旧是张大元和王辅臣那对哼哈二将,寸步不离。倒是下手,一众虎背熊腰、气死不俗,一看便是常年手握重兵,坐镇要地的将帅们如童子聆听先生教诲一般,低眉顺眼的侍立在这么个因衰老而显得干巴巴的老经略面前,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经标左镇提督李本深。”
“末将在!”
帐中众将,为首的那人闻声上前领命,恭恭敬敬的向着洪承畴行了一礼。他是江北四镇之中兴平伯高杰的外甥,高杰所部在江北四镇中素称最强,其中前三营尤为强悍,而这前三营之中,李本深便是其中之一,而另外的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一度为清廷席卷闽粤,又一度举一省反正的李成栋。
“此番汝配合满洲八旗作战,表现极佳,老夫已经上奏朝廷。”
“末将谢老经略提携,谨遵老经略军令!”
李本深降清之后,授三等精奇尼哈番,这个爵位在乾隆朝满洲爵位变更汉名时被定义为子爵。如今的这一票清军将帅之中,李本深的爵位当属最高,就连坐在上首的洪承畴到死也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比之差距甚远。不过,虽是子爵,但李本深在洪承畴面前依旧不敢托大,当洪承畴下达了任命,李本深当即行礼接令,礼数上的无可挑剔,甚至比当年他在高杰军中时还要更甚。
常德之战,李本深是唯一一支被洪承畴派往常德助战的经标部队。风头,倒是都让苏克萨哈给抢了,但是对此洪承畴却也不在意,只要守住了那处最关键的战略节点,就足够了。接下来无非是继续按部就班的调整布防罢了。
“经标前镇提督南一魁、经标后镇提督胡茂祯。”
“末将在!”
一声令下,两个颇为凶悍的武将领命而出,声量如擂鼓惊雷一般,在大堂上尤有回响。
这二人,前者起初是明军,后来降了李自成,转而降了清军,永历六年的叙州大捷中一度兵败如山,但是洪承畴对于其人的能力还是比较看好的,便直接将其调了过来听用。而那后者,与李本深同样出自高杰军中,前三营的最后一人便是这胡茂祯,素来是高杰麾下的先锋大将,勇不可当,当年洪承畴招抚江南之时,任命其人为徽州总兵,镇守那处以徽商闻名于世的所在,这一番也是直接从徽州征调而来。
常德一战期间,二人随洪承畴前往衡州、宝庆一线坐镇,实在是因为洪承畴的五千里长边布防尚未完成,当下湖广战场兵力不足,捉襟见肘。唯恐刘文秀出兵常德期间,孙可望会再度出兵宝庆,只得是处处设防。
除了这二人,标前营总兵王永祚、标后营总兵卜世龙、标中营总兵刘应志,这些将帅亦是洪承畴的老部下出身,其中如卜世龙就是当初和胡茂祯同期从芜采总兵改镇池太的。
再加上尚在路上的右镇提督张勇,这已经是四镇三营了。另外,洪承畴还设了两个营头,作为西南经略的亲兵队,分别命名为左虾营和右虾营,由他两侧的那对哼哈二将充任总兵官。而那个虾字,在满语之中就是侍卫的意思。
经标四镇五营,按照洪承畴最初的计划是编制为一万一千余众,其中亲兵一千六百余人。这个规模,放在广州之战前,暂且是够用的。但是现如今洪承畴需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了,进一步扩军的奏折早已送出,奈何两省陷落,需要增兵的地区太多,再加上洪承畴素来对兵员素质极其重视,如“北直、山东、江、浙腹里弱兵不得混入”,即使到达湖南的官兵凡装备、素质不良者均“酌给路费,归还本营”,一律退回。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之下,征调就更为不易了。
常德一战以清军获胜告终,洪承畴须得重新调整布防,今日将这些将帅招来就是为的此事。布防的计划早已准备妥当,众将亦是对这位老经略的能力深信不疑,一一领命而去。待到会议结束,洪承畴早已倦了,兀自站起身来,一旁的王辅臣上前扶了一把,倒是那张大元依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这二人,皆是御前侍卫,但出身大有不同。不比张大元那般的根红苗正,王辅臣最初是流寇出身,人送外号活吕布,既是说他的武勇,也是讲他的作风,更是指他的相貌。
待到后来,王辅臣降了姜镶,就从流寇变成了明军,跟着姜镶降闯,又跟着姜镶降清,等到姜镶反正之际,每每出战,经常黄马白袍,于乱军中冲突奔驰,十荡十决,勇猛无俦。阿济格麾下八旗劲旅都是自关外打到关内的百战精锐,遇到此人竟纷纷辟易,“莫有撄其锋者”,清军直呼:“马鹞子至矣。”
活吕布的绰号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倒是那马鹞子越叫越响。因他在与清军作战时勇猛无匹,当姜镶兵败,清廷并没有将其处死,而是没入辛者库为奴,但是当时的八旗子弟多有听闻过其人武勇的,竟以与其相识为荣。
王辅臣重新被委以重任,乃是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看重了其人的武勇,任命其为一等御前侍卫。等到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王辅臣与张大元奉命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此间,张大元做得便是明目张胆,而王辅臣对这位老经略却是颇为尊敬,侍候得颇为尽心。
此一把搀扶,洪承畴站起身来,不动声色。于他而言,听话的,自然少不了好处,而那仗着大内侍卫的身份、皇帝的奴才而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他也没必要将其怎么着了。因为如果真的那么做了的话,反倒是会打破了君臣之间的默契,于他这等大权在握的官员那样才是最为不智的。
站起身来,目光所及,众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门外。倒是洪承畴的脑海之中,经标大军继前些日子浩浩荡荡的入城,而后又浩浩荡荡的出城,在长沙、常德、衡州、宝庆一带走过来,军容军威想必早已入了湖广本地人,尤其是那些士绅的视线。
如此,布防的附加效果,也就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