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西,抛开那些土司,明军尚且控制着柳州、浔州以及南宁等府县。李定国当年一举收复广西,在广西有着很好的绅民基础。再加上这一次收复的梧州,回去休整一载,只要粮草齐备,下一次就不会再迫不得已的撤军了。
说干就干,李定国派人去知会了粤西的那些明军,布置了撤军的顺序以及一旦遇警的临机处断,便率领着大军交替掩护着向广西方向撤去。
李定国选择撤军,这是出乎了尚可喜意料之外的。派遣部队远远的缀着,不断的接受李定国放弃的城池,一直送出了广东地界,尚可喜才总算是安下了心来。
“王爷英武盖世,老本贼如此凶悍且败于王爷之手,此番也算是给敬谨亲王和定南王报仇了。”
李定国没能达成预期的战略目标,这对于清军而言便是最大的喜讯。尚可喜接到了李定国撤回广西的消息,也是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直到此刻,阿谀之声袭来,尚可喜仅存的那一丝警惕也只是最后的挣扎了一下子。
“报仇,说不上,也就是挽回些颜面罢了。为定南王倒是如此,至于敬谨亲王,那是真正的八旗贵胄,还轮不到本王爷。”
“末将失言,末将失言。”
肇庆府,依旧是由许尔显继续驻守,尚可喜总觉着李定国对于这一次的无功而返并不会甘心,行在回返广州的路上,他便已经修书上奏,向清廷要求更多的驻军以备不测。不过,前些时日的告急文书,估摸着现在还没有送到京城,哪里知道李定国竟然会败得那么快的。
回到广州府,已是四月二十六,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这里早已经接到了捷报,巡抚李栖凤带着众官员出城十里迎候,当即便是马屁如潮。
对此,尚可喜照单全收,听得舒爽了,便率军回城,而那些汉人文官们则识趣儿的告辞而去,自行返回城南的新城。
广州府城的旧城区所据者皆是两藩的藩兵、家眷以及旗下的奴才,汉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的。此处现在还没有如南京、如西安、如杭州那般冠之以满城的称呼,但是这也仅仅是一个称谓罢了,广州满城有实无名,仅此而已。
“……有此大捷,足见老王爷用兵如神。想那老本贼去岁之凶名赫赫,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结果还是败在了老王爷的手上。”
“……待朝廷援兵抵达,少不了老王爷亲统大军,将那老本贼赶尽杀绝!”
“……莫说是老本贼了,就算是那孙可望,就算是伪帝朱由榔,也不当老王爷一战之威。至于什么逆贼陈凯、郑赐姓之流,老王爷伸伸手指就能把他们碾死。”
“……”
城外的阿谀逢迎,声犹在耳。有的听着让人舒爽,有的则差强人意。不过嘛,尚可喜也不在意,入了城,当着迎候的藩兵家属们的面儿,不分平南藩亦或是靖南藩,尚可喜都是大加赞扬了一番,就连身在病中的耿继茂也落了个坐镇广州府城,以安人心的功劳。
待回到了王府,金光早已按照尚可喜的功赏记录进行了协调,该嘉奖的嘉奖,该赏赐的赏赐,该上报请封的上报请封,力争让这广东的中坚力量——两藩的势力都能满意。
论功行赏,是为了下次再战时都能够出力。李定国是走了,但是再杀过来的隐患尚在。更何况,广东也不只是李定国这么一个威胁,不提那些小股的明军和义军,单单是一个粤东陈凯就足够他恶心的了。
“金先生,陈凯那厮有消息了吗?”
“回王爷的话,还没有。”
陈凯带着两个镇消失得无影无踪,尚可喜即便是与李定国决战时也总是有所担忧。奈何这船入了海,细作就再也寻不到消息了,他们也只能凭空揣测,别无他法。
“会不会是去闽南了,有没有福建那边的公文送来?”
“暂时还没有,也许是还在路上呢吧。”
尚可喜与金光一问一答,但也无有任何头绪。不过这也并不重要,陈凯只带了一千五百兵马,难不成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成。眼下反倒是要一方面继续监视李定国的动向,一方面把粤西的明军和义军再进行一次清理,免得下次李定国再来时又蹦出一群家伙给他捣乱。
“罗定州那边,贼寇宋国相、韦应登那边攻陷了东安、西宁两县,本王已经留了徐成功和吴进功去剿灭。”
徐成功和吴进功皆是平南藩下总兵,但因是永历三年南下时才划归平南藩的,虽是总兵,所部也可称藩兵,但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汉军旗,地位上甚至还远不如尚可喜旧部的那些参将、游击什么的。
不过,有此二人,罗定州当也可以恢复如初。而接下来,无非是清远山以及沿海的明军、义勇,尚可喜却也不急,因为李定国已退,剩下的即便他不去打,也未必能够在缓过劲儿的绿营面前坚持多久。
“对了,连得成那里有消息吗?”
“回王爷的话,没有,连总兵自击破老本贼派去接应的贼寇之后,便一直在那里伏击。可是这些天了也未有与别的贼寇接触过,想来也许是贼寇在半路就已经散了吧。”
“那却是可惜了,否则两百多艘船,倒是一笔不小的进账。”
尚可喜还在忧心于珠江口的明军水师,那些明军堵在那里,尚可喜的海贸就走不了,简直是如鲠在喉一般。虽说,明军单单只有水师的优势,而且算不得太过巨大,起码还威胁不到广州城吧,但是陈凯这般癞蛤蟆式的打法实在让他恶心得不行。
“算了,先庆功,有什么事情庆功宴过后再说,别扰了将士们的兴致。”
如此大捷,庆功宴是必不可少的,轻歌曼舞,美酒佳肴,推杯换盏之间,喜庆的气氛也渐渐的推到了最高处。
“为皇上贺,为老王爷贺!”
“为皇上贺,为老王爷贺!”
论功行赏的文书,尤其是这些主要将领的功勋,金光在敬酒的过程中都已经一一透露过了,亦是无有不满。眼下只等着报功文书送上去,朝廷下达嘉赏,便又是升官发财的大好前程。
无论平南藩,还是靖南藩的军将,无不是像此战的主帅尚可喜表示祝贺,就连耿继茂那边也派了人前来拜贺,尚可喜自是不免多饮了几杯。
庆功宴还要持续很久,总要让这些有功将帅尽兴了才是。尚可喜坐在正座之上,看着下面的那些兴高采烈的将帅们,亦是抿了一口酒水,不由自主的嘴角微翘。奈何,没等他把酒杯放下,大门轻开一角,门外的王府卫队长一下子就蹿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尚可喜身旁,神色稍显慌张。
“又出什么事了?”
已经饮了不少了,不比当年在辽东时的那般海量,尚可喜已经有些微醺。此刻见卫队长如此,众将也大多面露疑惑的看来,当即便是心中不满,油然而生。
尚可喜面露不悦,卫队长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凑到了尚可喜的耳畔,将外间报信使者所言娓娓道来。岂料,只听了这一段,尚可喜当即便是一愣,旋即右手一松,酒杯便应声而落,摔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开来,一如琼州府干净利落的被陈凯夺取那般。
………………
在琼州,陈凯接到的军情报告其源头来自于陈奇策。李定国出兵广东,是与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早有联络的,就像是他在出发前就已经派人联络了郑成功,约期会攻一样。
连城璧为此组织了水师走九龙口水道,前往肇庆与李定国汇合。结果“联合舰队”还在路上,就已经接到了李定国兵败肇庆府的消息,连忙又退了回来,上下川岛与文村最近,陈奇策与王兴多年来关系也处得不错,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并且派人辗转送到了陈凯的手里。
去年两蹶名王的李定国,到了今年就败给了尚可喜,桂林那样的省会都能拿得下来,结果却在小小的肇庆撞了一头的包出来,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从很早很早以前,陈凯开始在广东发展时,便已经开始回忆关于肇庆之战的一系列相关。具体的,比如参战的将帅名单、比如具体的日期,这些太过于细节,他自问记忆力不错,但也很难记得清楚。只知道,李定国兵败肇庆,是攻城战失利,随后撤军时正面被尚可喜击破的,最后选择了撤离广东战场。
根据这份书信来看,李定国应该是三月二十六开始攻城,四月初八就已经兵败肇庆,不得不退兵了。
陈凯只记得肇庆之战持续时间很短,却记得不得是多久了,但肯定没有超过一个月。由于可运作周期太短,容错率太低,路上稍有耽搁就会错过,提前更会打草惊蛇,所以他才会向郑成功表态,力主不参与此战。可是现在看来,什么不到一个月,从三月二十六开打,到四月初八就兵败了,十二天啊,连半个月都不到,现在想来,正是幸好没去掺和。(注)
“李定国和刘文秀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支封建军队,围城必阙的道理竟然完全不懂,这不是逼着清军和他们拼命吗?”
李定国所部每一次的损伤都不大,这是被很多人强调过无数次的,陈凯倒是记得很清楚,但为什么损伤不大还要撤军,当时广西无事,湖广有孙可望在,屯齐也不可能放着秦王殿下不管来广西追他,显然是军粮不够了,且大军新败,不宜再战,才会如此。
陈凯仔细想来,配合这份书信再去看,也慢慢的摸清楚了当时的情状。说起来,李定国自以为会是摧枯拉朽的解决掉尚可喜和耿继茂,哪怕军中乏粮,也在不断的发起进攻,为的就是靠缴获撑到夺取广州城。
这是个经济学问题,风险极大。这种模式,一旦缴获粮草的资金链断了,军无粮则散,留给他的选择就是继续跟进补仓,以期待大势转好,或是找人注资填仓,亦或者是干脆清仓止损。可是那时候李定国刚刚经历一场败绩,资金短缺,无力补仓,联络的资金也无法到位,唯有选择后者,方有来年再战的机会。否则的话,就得融入到肇庆的蓝天白云之中了。当然,“宁死荒徼,无降也”,李定国是不会如此的,但也于事无补。
这方面,陈凯自问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潮州的粮食还要供给闽南和粤东的军队。甚至就算是让这两块儿的将士饿肚子,李定国那也是四万人的大军,人吃马嚼的,还养着战象,从潮州运到肇庆,一路上的消耗亦是惊人,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把他煮了也完全不够的。
“骄兵必败,果真是如此啊。”
李定国瞧不起尚可喜,所以才会如此轻率出兵。这就像是去年的时候,孔有德瞧不起他、尼堪瞧不起他,结果都死在了他的手里;就像是刘文秀瞧不起吴三桂,结果刘文秀兵败保宁,道理是一样的。其区别,无非就是他的损失更小,退兵掺杂了更多的经济因素,仅此而已。
“最可笑的是,这事情到了后世还成了郑成功的一大罪状。”
不来援李定国,所以郑成功私心自用。殊不知当时郑成功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大战,哪有功夫管你李定国打得下肇庆与否。
至于郝尚久,那就更可笑了,郑成功与郝尚久矛盾深重,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双方交兵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双方都是拼尽全力,伤亡殊为不小。
假使郑成功与郝尚久结盟出援李定国,先不说郑鸿逵的部将,以及黄廷、洪习山这些被郝尚久袭击过的基本盘的感官,也不提双方几次交锋下来积累的仇怨,只说军事上,当时潮州强敌林立,大埔三河坝的吴六奇、澄海南洋寨的许龙、碣石卫和惠来县的苏利,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尽皆为清廷之命是从,钳制得郝尚久动弹不得。甚至,就算是郑成功和郝尚久联手能过了这三关,后面还有黄应杰、张道瀛那批人堵在他们前进广州的路上。
陆路如此,走水路,那与其去援李定国,不如两军合力直取广州,打一个围魏救赵,难道不比去肇庆添油强?
可是问题在于,郝尚久没有那么大规模的水师,而有水师的郑成功还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大战,根本无暇他顾。
所以,整场肇庆之战,不过是李定国的一厢情愿而已,他认定了此战必是摧枯拉朽,于是事先没有做好充足的粮草准备,不顾实际情况的贸然联络两个根本无法与其汇合的盟友,临战轻敌,小视了尚可喜,全然不记得他去年战胜孔有德时也多有孔有德轻敌的因素。最后兵败退回广西,又能怨得了谁?
说起来,还是那句话,骄兵必败!
“李兄弟,这就是我不肯去配合那位西宁王的原因。”
陈凯没有把所有想法都告诉李建捷,但是也提及了一些能够提到的,比如他“风闻”孙李不和,比如他猜测李定国粮草不济,比如他估计李定国瞧不起尚可喜,比如他料定李定国不能速胜就会立刻撤军,现在一切都应验在了李建捷的眼前,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李定国已经撤军了,广东战场又恢复原状了。接下来,咱们猜猜尚可喜将会干什么?”
“难不成是去进攻潮州吧,起码我不觉得他真的敢深入广西去追那位西宁王。”
听到这话,陈凯拊掌而赞。尚可喜确实不敢,因为李定国实力犹存,他现在已经胜了,又何必冒风险去替定南藩解决问题。这是人之常情,陈凯想到此处,眯起了眼睛,视线越来越窄,眼前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但是幻想的空间却在随之增大。
“假设我是尚可喜的话,李定国走了,那么我在广东最大的对手就又是那个陈凯了。这个姓陈的有点儿狡猾,毒蛇似的。要对付他,像耿继茂那个愣头青似的硬撞棱堡是不智的。要打,就要打他的七寸之地!”
注:这一年,明大统历闰七月,清时宪历闰六月,所以也不会出现因为闰月而少算了李定国一个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