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荷稍稍把钗子往斜里一移,少时一想到要嫁入梅家就又憧憬又羞怕,临了临了,怎么心里头反而静静的,竟然静得出奇。
红姨没嫁过人,从来就把子青的闺女当做亲生的疼,秀荷没哭,她看着秀荷出嫁,自己眼泪倒一把一把地掉:“去了别人家,这犟脾气可得好好改改,做人媳妇可不比当闺女,要吃得了委屈、咽得下苦……咽不下去也是你该。总劝你你也不肯听,那庚三少爷多好,生得俊、又能干,还护你,结果现在被你害得……”
许是想到了甚么不该说,连忙又把话头将将绕过:“梅二小子好是好,到底是个少爷脾气,不晓得照顾人,你一个人在深宅大院里,谁帮你?”
又听到那人的名字……秀荷指尖微微一触,那次金织桥上打过他两掌,后来都没有再在她的面前出现过,她也没有在梅家祠堂看到他,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倒是有几回在街上看到庚夫人抓药,隔老远的便对她笑笑,那笑眼温和,总像是有内容欲言又止,秀荷心里莫名不安妥,又不好意思走过去问。
罢了,看镜子里头长发已被绾成了髻,以后姑娘家的心事也该藏起来,和从前做个了断。
秀荷说:“既是光明正大的嫁娶,又不是卖身,他日干娘想秀荷了,就进来看看,快别哭了。”
“快打住,大喜的日子又说什么丧气话!”关长河着一身簇新礼服从大门外迈进,乍一眼看见绾了发饰了妆的妹子,眼神钝钝地一愣。想想这些年朝夕相处,看她从生下来一个拳头点点大,变作如今的娇美新妇送出门,心里头真有点不是滋味。
强收回眼神,问喜婆:“都收拾好了?收拾好了该出门了!”声音闷闷的。
“急什么,等一下,规矩还没办全呐!”红姨拭拭眼睛,赶紧拿来一碗汤圆叫秀荷吃。秀荷吃了三个。说不行,得成双,成双了好生龙凤胎。那梅二少爷天生桃花命,有了孩子才能栓得住男人。听得秀荷脸颊羞红,只得又吃了三个。哥哥弯腰把她两手一托,托去了宽厚的脊背上。那盛汤圆的碗沾了口脂,红红一缕随着汤水在碗边游移,像她此刻脚底下的空落,红绣鞋儿荡来荡去。
哥哥又弯腰把她两手一放,秀荷被背到了喜轿上。喜轿内空间仄逼,四面短窄,大红的轿帘一放,秀荷听到红姨终于忍不住嘤呜大哭。她把红盖头掀开来看,看到躲了一上午的老关福站在屋檐下,吧嗒着烟斗往这边要看不看。瘸了以后的他迅速地老着,不像小时候那么威武高大,秀荷又想起了她娘。
抿了抿嘴唇,那出嫁女的心酸这才生出来,眼眶通红通红的。
花轿沿福城绕了一整圈,又摇过金织桥,然后才往花厝里一条弄抬进去。这条巷弄里都是大户人家,平日各个大门紧闭,今日有喜事,小姐少爷家生子们才被放出来看热闹。见喜轿两抬一前一后,绑红绳的脚夫步子一搭一搭,红轿杆唱着吱呀吱呀,纷纷围拢过来讨喜糖。
秀荷在轿子里坐不稳,身子荡来荡去,连忙撑开手把左右扶住,心里头到底是怕了起来……那做人新娘的感觉,就好像案板上的一条凤尾鱼,谁人都可以戏杀。
梅家大院门前两具石狮挂彩,恭喜声、爆竹声震耳欲聋。张家的轿子也恰恰好抬到,送嫁姆扶着秀荷下轿,秀荷透过红盖头,看到对面一双精精巧巧的三寸金莲,便晓得那是张家的小姐张锦熙。
秀荷往上一阶,张锦熙也稍慢往上一阶,秀荷便晓得她也在偷看自己。这样细腻敏锐的书香小姐,配大少爷也好,能够把家掌起来。秀荷以后不和张锦熙争,她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堂堂正正叫自己娘就满足。见张锦熙依旧稍慢于自己半步,晓得她分分钟都在注意自己,便悄然把不曾缠过的脚藏进裙子里头。
围观的客人们都在啧啧赞叹,这个比着袖子道:“少奶奶们都是百里挑一,你看那身段一模一样,步子也走得相似,就不晓得里头的脸有多俊?此番梅家也是做全了,两个少爷谁也不偏袒。”
“可不是,连喜服也都在一块儿做的。听说料子是托连升布庄的掌柜从京城里特特买来,一人做了一身!”
有知事的闻言,连忙压低声音道:“吓,那是你们不晓得。外头看着是差不多,其实差别可大了去,听说一个不过老太太选出来的绣女罢……只不晓得是配给哪个少爷。我估摸着是那个半瘫子大少爷。”
那声音虽小,却偏让人听见,秀荷的步子莫名一缩。
“姑娘小心脚下。”送嫁姆暗暗在她腕间一紧。
秀荷回神一看,这才发现张家的小姐在门槛边慢了步子。奇怪,这一路总像是在等自己走前面。却来不及思想,送嫁姆已经扶着她先一步跨进了门槛。
过了火盆,便把一对新娘分做两侧岔开,清白地砖上站着的少爷迎上来各自将新妇接走。秀荷低头看着脚尖,那走过来的男子着黑色镶金丝喜服,底下是一双修长的缎面红底鞋……没有轮子,她的心才松了口气。一娓红绸递至眸下,新郎官要牵她去拜堂了,隔着大红喜结看不见他手,却执着等待,秀荷稍一迟疑,然后接了过去。
第贰拾回三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新娘子新郎官听老祖宗家训——”
祠堂门口置着香案,左右各斜摆八张高椅,宗族的头人们和梅家长辈在两侧正襟危坐。司仪五六十岁,声音醇厚扬长,听在耳里让人心生肃穆。
秀荷被送嫁姆搀着胳膊在香案前跪下,头顶着凤冠,两肋挂着桂圆与荔枝,这一起一弯好生累赘,却把规矩做得足足。张家的小姐不出动静,她却不晓得为何,总觉得张锦熙一直在看自己。
是个阳光晴好的初夏天,老榕树下光影绰绰,大少爷不喜欢见人,周氏让贴身随从汉生代为走场。两名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着一色的亮黑印铜钱大褂,面白脸俊,斯文尔雅;新娘子身穿大宽袖纹金花喜服,衣襟和袖口绲三层金丝刺绣,两对璧人儿既体面又般配,梅家今次真是赚足了脸面。
老太爷心中颇为满意,觑着跪在汉生旁边的秀荷道:“这是哪家的闺女?看起来倒是挺雅。都与她说好了嚒?”
老太太秉承“夫为妻纲”,在丈夫面前从来笑言软语:“亲眼看着老二家的给她把戒指戴上,那姑娘点了头,哪里会有不肯的?虽说并非大户人家出身,老大那边吃了点委屈,到底性子柔,好拿捏,不怕不服管教。”
老太爷闻言,捋着山羊胡子点头道:“孝奕身体不好,找一个能生养就是。”
老太爷对周氏和大孙子同样寡淡。老太太心里虽怪他偏心,却也向叶氏睇了一眼,夸她事儿办得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