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界兽，简直不像是一头巨兽，更像是一座迷宫。
    王青从那只血盆大口里走入之后，便一直左左右右地迂回前进，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要被困死在里面。
    越宗丞难道是嫉妒他和莫长春关系好？
    或者是越莫两人，都嫉妒他和明姐情同奶孙？
    他胡乱想着，十三元婴儿也不敢放出来, 这里毕竟有一条虚空通道，谁知道十三元婴儿在这里面乱钻，会钻到什么地方去？万一有什么经年的老妖婆爽到了，王青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等他千辛万苦，终于从迷宫的另一头走出来，嗅到一股先天清气的味道，他才愕然惊觉。
    他已经到了元始遗地！
    王青不由回头去看那一座迷宫, 果不其然，这个出口，也是一只界兽的血盆大口，而且比对面那一只还要壮硕许多。
    莫非迷宫本身就是虚空通道？
    既没有眼前一黑，也没有上下颠倒、四方不分，就这么走着走着，就穿越过不知多少遥远的距离。
    “纵然修行了几十年，在这玄妙神奇的造化跟前，我始终还是个土包子啊。”
    不论是那一条时空之路，还是这两头界兽，都是王青此前从未经历过的，然而这样的造物，在法域之中，却不知有多少。
    恐怕穷极一个修道人的一生, 也难以尽得法域奥妙的万分之一。
    王青慨叹地摇摇头，重新看向元始遗地。
    丝丝缕缕的先天清气，仿佛乳燕归巢一般，随着天地灵气钻入王青的体内。
    自从在大端祭坛当中，用先天清气洗练过全部十二条正经，王青此后整条修行之路, 都受益于此。
    这些最最原初的天地清气，便是随着修士的道行日益精深，也不会失去效果，反而在潜移默化当中，一点一点地夯实弥补着修士的根基。
    王青不由了然。
    怪不得当初莫长春一眼就看出他满身的先天清气，越宗丞和莫长春既然早早来过这一块元始遗地，想来也已经用先天清气弥补了根基，洗练过正经、奇经。
    这一处的先天清气，虽然不如刻意为之的先蚕坛那么浓郁，但却胜在质量更高——毕竟这里保存着荒古年代的形貌，先天清气还不曾严重退转。
    王青将《重明真灵功》全速展开，体内甚至传来轰隆隆的响声，身周形成一股数十张方圆的灵气潮汐。
    片刻之后，他便将体内经脉、元力，统统重新洗练过，而后便一闪回到界兽的血盆大口之内，静静潜伏下来。
    观察了好一阵后, 发现并没有引来什么厉害东西, 他才重新从界兽体内出来，着十三元婴儿往外散开去。
    看来正如越宗丞猜测, 随着漫长时光的洗礼，当初那些荒古妖兽的血脉已经退转，不能再开启灵智。
    这一处元始遗地里头，早已经没了修行的痕迹。
    那些凡兽，才是此间之主。
    他到这时候，才有时间端详这一块元始遗地。
    荒古年代，天地开辟未久，灵气精纯，如先天清气这等先天遗留的天材地宝，也是多不胜数。
    故而往往有数百丈高的巨木成林，许多凡俗禽兽，也都长得极大。
    王青曾经在大端祭坛中，看到过斗大的蚊子。
    这一处元始遗地里头，也有成群结队的大蚊子，口器就像一柄长剑一样，嗡嗡嗡轰鸣着如万剑齐发，顷刻间就能把一只小山一样大的麋鹿吸干了血。
    不过它们也并非所向无敌，隐藏在枯枝烂叶里的癞疙宝，等它们吸饱了血，便射出长长的舌头，一个接一个地卷入大嘴之中，也不需要多久，一小群蚊子就被吃了個干干净净。
    同样，癞疙宝们，也很快就被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鸟类，俯冲下来叼到了天上去……
    王青默默看着这些画面。
    这些荒古野兽，生死循环，不知道法，也不求道法，每日里只有果腹和繁衍。
    想来也是如此，才让这一枚元始遗地，保留了许多荒古年代的风貌，才有越掌门和莫长春他们的机缘。
    “要是无道魔宗之人，得了这一块元始遗地，说不定会欣喜若狂，从位格底蕴来说，这枚元始遗地，只怕已经胜过了九成九九的法域荒古碎片。
    而且荒古至今，无数年月，它自然自发地成了一座无道之地，其中蕴藏的许多衍化道理，恐怕连无道魔国那位大神尊宗主，都要垂涎欲滴。”
    王青将这莫名想法丢出脑海，迈步朝前走去。
    他并不急躁，而是一步一步地在荒莽密林当中行走。
    此处元始遗地，与他在时空之路上进入的荒古碎片并不同，它是实实在在经受了数百万年时间的洗礼，真实存在于现世当中。
    数百万年的衍化道妙，一点点地呈现在王青面前。
    当他终于走到一处不大的瀑布跟前，只觉得心神又经历了一层洗礼，冥冥之中他也有所领悟。
    渡心劫有三道法门。
    一则是越宗丞说的“化执法”，化去执念，自在发生。
    二则是莫长春说的“争己之先”，此为强者恒强，己心证天心。
    最后的第三条，便是眼下王青所经历的“心神洗礼”。
    当人头顶的天空露出无极本相，当人眼前的世界展现出时间层面上的亘古至今……很多执念，会在这种时光与天地的洗礼中，失去意义。
    譬如一个凡人，他或许心心念念想要当一个大官儿，只是有一日他知道了自己身处之地，不过是一块小不可见的荒古碎片，碎片之外，存在着无数拥有通天彻地神通的大人物、大妖魔，他们只需要轻轻一个弹指，就能把整座荒古碎片打成粉碎。
    知晓了这些之后，那些凡人，还会汲汲营营于为官做宰吗？
    就如田季常无道魔国里，那个酒馆老板的狂生儿子，当他意识到一切都是虚假的之后，科举、光耀门楣，牧民一方，便统统失去了意义。
    “这一道心神洗礼法门，恐怕是三道之中最危险的一道，很容易便会迷失在时空错乱和自我否定当中。
    不过此处元始遗地，先有时空之路铺垫，后面才有数百万年的衍化道妙呈现，倒像是为后世来人做好了准备似的，步步为营，巧妙连环。”
    王青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暂且放下，抬头去看眼前这一道普普通通的瀑布。
    这也是衍道镜所在。
    他取出令牌，双手捧着，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拜礼，扬声道：
    “四明弟子王青，拜见衍道前辈。”
    一声落下，瀑布倒卷。
    随着瀑布通通回流，一条晶莹剔透的小鱼儿，从山溪里头一跃而下，悬空化作一面八角铜镜。
    这铜镜的光面上，闪烁着无数奇艺流光。
    篆刻了许多纹理图案的背面，则在正中间写着两个古拙大字——衍道！
    灵宝！
    一件完好无损的灵宝！
    王青眼见衍道镜从一条小鱼儿变成本尊，就如同当年见到神圣功德碑化作一只乌龟，可断言这就是一件灵宝。
    灵宝极少！
    先天灵宝不说，九为数之极，共有九九八十一件。
    后天灵宝，虽然可以应机缘而生，但同样也是少之又少——便如大端神朝，除了大端四宝之外，便再也没有一件灵宝了。
    一座统御浩瀚法域十万年的神朝，只有四件灵宝！
    而且除了圣王都天印还算完好，其余三件，都残破的不像样子，需要漫长时间，才可能修复。
    今古之中，如浮黎宗那样的一品宗门，便需要有至少一件灵宝，或者威能相当的坐镇至宝，才能在法域之中，立下一品的根基。
    一品宗门之少，倒有大半难在灵宝上。
    四明山的元心小界当中，那一座天地圣门，便是有灵宝之资的最顶级法宝。
    里头的地煞葫芦和天罡葫芦，倘若能够同时培养成功，天罡地煞两相和，演化无穷道妙，圣门上的天地法真意，便可以如龙在天，化法成灵。
    所以越宗丞才说，那是四明山日后进阶一品的希望所在。
    王青眼前的这一面灵宝镜，便是一件法域之中人人垂涎的灵宝，完好无缺，威能尽在的后天灵宝。
    他不由再拜：
    “小道拜见衍道前辈。”
    “你是越宗丞的门人？”
    衍道镜的声音，很是空灵，竟是个女子声音——灵宝的阴阳之属，往往很是随机。
    不过一听到这女子声音，王青还是难免生出许多想法来。
    修仙世界，根本没有生殖隔离，越掌门和这位衍道前辈，搞不好有点苟且呢。
    说起来，这一处元始遗地已经成了无道之地，衍道镜虽为灵宝，恐怕也十分艰难，恨不能早日离开，怎么会和越宗丞约定，等到他进阶大神尊再行认主呢。
    奇怪也哉。
    听到衍道镜垂问，王青连忙应道：
    “小道确是出身四明山，本宗执掌，就是越宗丞大真君。此次蒙他赐下令牌，得以求见衍道前辈。”
    衍道镜一道神光打出，将王青捧在手中的令牌摄走，片刻之后，才又降下一道神光，把他整个人都卷入镜中去了。
    一尊极其美丽的宫装女子，立在一座紫色莲台上，仿佛神女降世、仙姝临凡。
    王青赶紧又拜。
    不过心里却忍不住“哦呦”“哦呦”连叫了好几声，越宗丞要是跟衍道前辈没有一腿，他简直可以把越宗丞从主角另册上删掉了。
    这么一来，越宗丞把衍道镜留在元始遗地，只怕有更深一层的打算呢。
    反正是自家女人，也不必担心反水。
    可怜这衍道前辈，如此美丽绝伦，却因为越宗丞的大计，不得不留守枯寂的元始遗地当中。
    越渣男！
    “我名妃若华，宗丞将这一唯一一枚令牌赐予你，想来对你寄予厚望，我自当会全力助你。”
    妃若华轻轻一点虚空，便有一道瀑布出现，与方才外头那一面，有七八分相似。
    “这就是衍道神光，寻常人只需得它一照，便可以梳理一身不谐，修道前路，纵有行差踏错、驳杂不纯，也都有了挽回的机会。”
    王青心里一阵激动，照一照就有这般神妙，他要是进去泡一泡呢？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妃若华竟又说道：
    “若是有人得以沐浴在这一道神光当中，便不仅能够统合一身功法、元力，还可以更进一步，衍化独有的道理，生发独属于一人的法门。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舍得相依，多的是不自量力之人，在衍道神光当中，化道而去，修行成空。
    你持宗丞令牌而来，我便许你自行抉择。”
    王青并不急于答复，他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番自己的修行。
    荒古碎片之中，那位祖蚕血裔，白衣大妖尊，曾经说他身上有神凰、真龙、玄圣，以及祖蚕，四道气息。
    其中神凰，毫无疑问是《重明真灵功》，神凰乃万禽之祖，重明神鸟和真凤，都是神凰之后。
    真龙，想来是镇山霸下所赐，牠推衍之后的《龟息眠蝉功》，便是依赖于霸下气息而修行。
    至于玄圣，王青不曾听闻过这一位的真名，但他可以想象，应当是和巫神蛛有关。
    巫神神体小成，他身上的巫神蛛气息，是不可能被白衣大妖尊忽略的。
    最后的祖蚕，自然是《十三蛊心印》和十三元婴儿的缘故。
    除此之外，他身上应当还有天灯魔宗的大月天灯使印记，有无道魔国的无道念头。
    “想来想去，我跟四明山的关系，也真的是不大。
    不过等四明仙城立下根基，越掌门必定要建立四明法统的，否则宗门凝聚力也是堪忧。
    毕竟不是人人都如我小青青一样，知恩图报，忠心耿耿。”
    王青梳理完一身所学，觉得白衣大妖尊叫他“小乱”，也真是没有叫错。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来妃若华也不能眼睁睁看我出事，待我先与她口舌一番，再去衍道神光里泡澡。”
    王青便整肃了神情，漫声道：
    “妃前辈，青自进入四明山第一天，便得越掌门教诲，求道争先，不落人后，此时若退，岂能对得住越掌门？
    我曾于掌门真人仙蜃天心道场中历过百劫，尊卑贵贱、生死伦常，宗门覆灭，师长尽殁，看过太多，也悟了太多。”
    王青顿了顿，提醒妃若华注意听：
    “特别是那一劫，上古百道，齐心攻伐我四明山，我本要和他们死战不休、同归于尽，却最终被越掌门舍生相救，将宗门传承，道统存续，尽数托付与我手。
    我永远不能忘记，掌门真人最后看我那一眼，那是生死相别，更是希冀和遥望。
    那一刻，我便立下道心大势，此生必不辜负掌门真人的托付！
    眼下的机会，于他人来说，或许是生与死的抉择，但对我来说，却从来不是，沐浴衍道神光，不过是我拥有更大的力量，去践行掌门之志的必经之路罢了！
    妃前辈，青别无二话，还请降下衍道神光罢。”
    妃若华很想提醒他，你不是二话，你已经说了很多很多……她想起当年，越宗丞和莫长春闯入这一枚元始遗地。
    她也是听了越宗丞口灿莲花的许多慷慨激昂之语，觉得此人值得托付，才打算认他为主，脱离此间。
    结果后来两人又有际遇，越宗丞才含羞带怯跟她坦白，当年的许多话，潜藏的诸般用意，是如何如何一步一步打动她的，叫她恨得牙痒。
    眼前这个王青小子，倒是和越宗丞当年如出一辙。
    口口声声，说了许多好话，却只有一条——他是越宗丞宁死都要保住的传承道统之人！
    这份皮厚无耻，还真是和越宗丞一脉相承。
    王青此时还在表演坚定模样，并不知道妃若华心中所想，要是知道，必定要大呼三声：
    “掌门误我！掌门误我！掌门，误我啊！！”
    妃若华也不跟他废话，指尖神光一闪，就把王青卷入衍道神光当中。
    “无论如何，保你一命总归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越宗丞的造化了。他的《仙蜃功》，便是自衍道神光中诞生，乃是最最适合他的传承，独一无二，绝不必担心有什么人留下后手。”
    妃若华见王青的头顶没过衍道神光，不由重新想起初见越宗丞的模样，短短几十年，对她来说，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记忆里的画面，还十分清晰鲜活。
    那会儿越宗丞也还不曾开辟道场，十分稚嫩，只是一身际遇也非同凡响。
    远古大姜神朝的整套传承，其中圣皇修行的《天子封神道》，乃是此界最为强大的功法之一。
    还有真龙所属，蜃龙一族的幻法传承，同样分属此界顶尖。
    此外，上古圣神道的炼神神通，上古混天道的炼体神通……
    可说每一道传承，都是古今罕有，寻常人得一样便足矣成道——越宗丞虽奸诈了一些，却也真有大决断。
    为了不为人所趁，他在衍道神光当中，硬生生把所有修行功法，通通推衍成一部《仙蜃功》。
    王青见识到的《仙蜃功》，不过只是这部功法的皮毛零碎而已，大多是一些修行、辅助的功能。
    真正的斗战之威，他还从未有幸见过。
    不过想来在四明仙城立足法域时，王青应当就能看见越宗丞真正的实力了。
    妃若华回过神来，暗道：
    “不知道这个极似他的小辈，一身际遇也并不逊色于宗丞，又能推衍出一部什么功法来？
    若是他果然成功，对我倒也有不小好处。
    且看他的造化。”
    她跌坐莲台之上，垂目凝思，连念头也停在时光里，好似过往数百万年来一样。
    我驻时光，万劫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