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帝境的人疯了?”
一句“后果自负”,声荡万里。
迎客峰上上下下,不论是扫道的下人,守山的护卫,以及寒宫帝境各脉毗邻于侧的族人,全听见了。
所有人惊得无以复加。
震惊过后,便是难以遏制的愤怒,这几乎点燃了寒宫帝境人高贵的血脉:
“好一个云山使者,好嚣张跋扈的口气!”
“云山之人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谁给他们的狗胆,敢派一个长老要见我族圣帝?”
“依老夫看,来者不善呐……”
“管他善不善,要我说就冲他这几句话,先抓起来痛殴一顿,接着押进寒狱,就点名云山圣帝,他要不亲自过来,我们还不放人呢!”
“对!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们分明就是知晓我族圣帝在闭关,趁着斩鲲鹏圣帝之势,想要来我们寒宫耀武扬威一番,简直放肆!”
“无法无天,目无规矩,该杀!”
“云山的狗屎,真恶心人!”
“山雨欲来啊……快!快去听雨阁请离公子……”
愤懑归愤懑,寒宫帝境还是有不少理智之人。
大家都知晓,哪怕自家圣帝现在没在闭关,也不可因这几句话,自降身份去见一个异族的小小长老。
那么,此事若是想平。
说到底还是得低圣帝一等,但地位又高于长老许多的少家主离公子出面,或才得以解决。
“怕就怕这云山的刑殿长老华之遥,不是来议事,而是来找事的……”
“怕什么?议事好说,找事便杀!”
“云山圣帝乘风直上,更剑斩鲲鹏圣帝,这些时日来风头正盛,可他族怕之,我寒宫怡然不惧!”
有听雨阁的侍女得到了传讯,不得已提前结束休假时间,找上了正在阁中吃酒听曲的月宫离。
月宫离早在半年前就出荒山了。
他的自爆,当时在族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但主要也不是自爆本身之事,而是在自爆期间,寒宫帝境发生了一些骚乱。
寒狱中的姐姐不翼而飞了!
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是假的,出关后第一时间,月宫离将之压了下来。
他并没有作多余解释。
很快,寒宫帝境的人不再敢讨论。
偶尔有提起,也只会觉得这该是风雨动荡前,离公子走的一步闲棋。
但闲到自家人身上去的棋,月宫离一般不会走,他后续私下去追溯了一下线索。
约莫也就是道穹苍在搞鬼。
亦或者道穹苍假以其妹道璇玑之手,在搞栽赃陷害的鬼。
但将姐姐接走寒狱,这是遂了月宫离意的,唯一的遗憾是,道穹苍……
道穹苍这个人,月宫离现在是碰都不大想去碰——他自爆完重塑肉身,迄今依旧觉得自己被玷污了。
心灵层面的东西,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然子债父偿!
事已至此,刚好后续圣神大陆那边还出了鬼佛,熔断了天梯,彻底和道穹苍见不上面。
月宫离索性亲自登门,去了一趟干始帝境,找上干始圣帝,成功讨得了不少好处……像是在卖姐姐?
一面月宫离能察觉到和姐姐的血脉感应还在,人应该是安全的,另一面他就自爆完,出关后稀里糊涂就得了干始圣帝不小的人情。
“迷迷糊糊……”
“但感觉都是好事?”
这世间看不破的东西太多了。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就让时间去找答案。
就如当下,月宫离还在听雨阁泡脚听戏,侍女突然禀上来的云山帝境的这波操作,月宫离也完全看不懂,他第一反应也是拖。
“华长灯,在发什么癫?”
照最离谱的去思考……
如果说这个华之遥是道穹苍的天机傀儡所变,用来挑拨是非,月宫离可以接受。
除此之外,他想破脑袋,想不出华长灯在图个什么东西。
“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华长灯很早就浪迹江湖了,白衣配剑,路见不平还会拔剑相助,是有点侠气在身上的。
这样的人,月宫离最喜与之交友。
因为没有什么猜忌,便是当上家主后为了云山一族会多些算计,本质上华长灯也是个直肠子。
古剑修都是直肠子。
哦,徐小受那厮除外。
他甚至算不上古剑修,跟道穹苍一样,就不是个人!
侍女正为月宫离捏脚,见其一筹莫展,便问道:“离公子,要去见一面吗?”
当侍女是不需要费脑子去想那些难问题的。
只需要在离公子有需要时,提供一些情绪价值,亦或者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抛出一个只有是与否答案的问题。
剩下的思考,聪明的离公子会自己完成。
“不大想见……”
“但离公子,他说一刻钟哦,不见的话,后果自负。”
这话一出,“哗啦”声响,月宫离当即将双脚从药浴木桶中抽出,摆摆手让唱戏的退下,唉了一声道:
“那就见一下吧。”
“干晾着也是不好,听你说的他那口气,该是有什么大事、急事找我才对。”
侍女想都不想:“找的是家主大人。”
月宫离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侍女可爱的脸蛋,起身后自有人为他披袍:
“醉翁之意不在酒呐,我的小瓶儿!”
“不,小笨猪。”
……
“之遥兄,听雨阁那边有讯传来,离公子很快便到,还请你稍作等候。”
迎客厅内,月宫奎亲自从主位那边端来了一碟精致的糕点,笑眯眯放在了华之遥身侧桌上。
“来,桂折圣山的桂花糕,之遥兄尝尝。”
他并不上主位,而是毗桌而立。
示意品尝后,自己先捏了一块桂花糕,就着茶吃了起来。
一副老友闲聊的模样。
华之遥眼皮都不带挪一下,神色极为肃穆,居然有种视死如归的模样。
难搞哦……
月宫奎头都大了。
云山来使如果是这幅姿态,说明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的“大”之一字,可以形容得了的了。
他扒在桌前半蹲下来,与华之遥平齐,用一副柔和的口吻说道:
“我说之遥兄啊,你我之间,真不必刻意保持这般陌生距离。”
“究竟是有什么事,你提前给我透个信,待会儿离公子来了,我也好帮衬一二,为你说说话,是吧?”
华之遥冷眼视去:“家主要我见的,是寒宫圣帝。”
“哎哟,之遥兄,你这是干嘛呀!”
月宫奎闻声拍起了大腿,“你也知道,我族圣帝在闭关,见,那是肯定见不了。”
“呵呵。”华之遥冷笑。
月宫奎叹声连连,好不为难:“再说了,离公子是少家主,他的话就是我族圣帝的话,公认的事,有何不妥呢?”
“我只等一刻钟,只完成家主交代的任务,时间一到,立马走人,绝不停留。”
这话说得决绝。
月宫奎心头却是一动。
松口了,这老犟驴防线松了,是个可以突破的契机……他并不着急,再吃了一口茶,才说道:
“之遥兄,你我这么多年交情,什么任务,真就半句不得让我知晓一二?”
他畅叙起旧情来:
“六年前我为使,前往云山帝境,之遥兄如何待我,我可是铭记于心,就图一报。”
“你这什么都不说,待会儿离公子来,我就算想帮衬一二,恐也难以插话呀!”
华之遥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并不作声。
“哎呀!”
月宫奎看得一急,捏起拳头,最后也只得是轻轻锤了一下桌面,“之遥兄,你不要这样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啊,老弟我看得太难受了。”
“月宫奎,我怕是真要死了。”
什么?
这话一出,月宫奎神色怔住,急问道:“之遥兄何出此言?”
“恐怕还得死在你寒宫帝境。”
这又是在说什么!
月宫奎听得心寒,连连道:
“之遥兄不要吓唬老弟啊!”
“你为云山使,在寒宫帝境的安全,那是绝对有保障的。”
“别的不说,就算之遥兄要死,老弟我也只会在你前头……寒宫帝境绝非龙潭虎穴,就算是,纵有危险,我给你垫背,我死你前头!这么说,老兄你可安心?”月宫奎掷地有声。
华之遥望着他,面色这才柔和了些许,眼神也多了一丝感动。
月宫奎刚要心喜。
却见华之遥又沉沉闭眼,徐徐摇头,长长出了一叹,再不作声。
别呀……
你说话呀……
我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如此作态,这叫人如何是好哇!
“之遥兄,抛开立场不谈,只论交情,你信我不?”
“信。”
“那你是觉得,我月宫奎在这寒宫帝境,还保不住你?”
“对。”
“既如此……啊?对?之遥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月宫奎人麻了一下。
华之遥叹道:“倘若要杀我的人,是离公子呢?”
迎客厅安静了。
尴尬,在无声的沉默中蔓延。
月宫奎嘴角抽搐了几下,强扯出笑容:“平白无故的,离公子怎么会杀你呢,之遥兄说笑了,哈哈,啊哈哈……”
他捏起茶盏,小小抿了一口,难以下咽。
这茶真苦。
原来不是视死如归,是真的要死了?
华之遥这是领了什么不要命的任务啊,云山帝境,究竟想干什么!
若说之前只是好奇。
现在月宫奎觉得,倘自己不为寒宫帝境先旁敲侧击问出华之遥的任务一二,这长老真算白当了。
他小心翼翼说道:“之遥兄,是为了毋饶帝境之事而来?”
华之遥思考完后,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置可否。
单从表情上去看,他冷淡得就好似连“毋饶帝境之事”到底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
月宫奎斟酌着,尝试性道:
“其实吧,毋饶帝境,我寒宫分一成,并不是贪这一成,只是觉得不拿,云山怕是占了太多,反而会误以为我寒宫的‘不要’,不是不想要,而是想要更多。”
一整长句道完,都不带华之遥作答,月宫奎自己就连连摆手起来:
“但之遥兄,你要知道,绝对不是这样的!”
“鱼鲲鹏为云山圣帝一人所斩,此为四家共知,我们这边也只是出了点情报的力。”
“这毋饶帝境,按理来说本就该是云山占大头,别说八成了,全要都不为过!”
他语气一舒缓,变得像自己人在聊天,边叹息着,自个儿坐到了旁侧下位的座椅上:
“但你我身在圣帝世家,也深知这完全不可能。”
“公平不可能,绝对公平更不可能,总得有取有舍,有来有往,才是长久平衡之道。”
“这么说吧!”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华之遥依旧面无表情,便露出一副做完了什么决断的表情,而后压低声音,说道:
“之遥兄,我给你透个底。”
“我寒宫这边的意思,分两种方案。”
“一是如若只拿一成,这之后云山之事,不论如何发展,与各族如何缠斗,我们都不参与,毕竟我们拿到该拿的了。”
“但若是我寒宫能分到三成,则云山便是与干始、悲鸣为敌,必要时刻,我寒宫帝境绝对施以援手。”
“但你要知道,这多两成要的,不是两成,而是一个交情,千年交情!可以圣帝金诏为契!”
月宫奎真真切切是在交心了。
他并不想华之遥死,虽说彼此立场相对,但今日之华之遥,也许就是他日之我。
此番自透寒宫之底,他图的可不止是寒宫与云山的交情,还想加深同华之遥之间的羁绊。
只有两相扶持,各自才能在各族有更好的发展,对吧?
华之遥并不愚蠢。
相反,他很聪明,否则也够不上刑殿长老这个位子,自然该知晓自己言外之意几何。
“三成……”华之遥喃声低语。
“对!”
月宫奎等着他的回应。
可等了一阵,华之遥喃完无声,依旧一副死相。
“之遥兄,你吱个声啊,可与不可,也就一句话的事情,非要如此拧巴么!”月宫奎语气恨恨,适当的不爽了一小下,欲擒故纵。
华之遥并无一并交心的趋向。
相反,月宫奎此言一出,他又恢复到之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了,连称呼都变得好生呆板:
“月宫奎,这已经不是一成与三成的事情了,而是我会死在这里。”
他指着脚下,声音低沉,在殿中回荡:
“死在你族这迎客厅中!”
我都想死了,华之遥,你就不能多透露一嘴吗……月宫奎语气也冰冷了起来,却是道:
“好,那我等着看你死,但必要时,之遥兄,我会救你,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华之遥望向他,嘴角蠕动了两下:
“多谢。”
你看我感动不死你!
月宫奎腰杆都硬了几分。
今日便是离公子来了,也杀不了你。
我将使出浑身解数,挽救你与水深火热之中,望你日后也能如是报答于我。
“离公子到。”
迎客厅外,伴着护卫的一声高呼。
大殿门口似都敞亮了许多,迎面走来一个春风得意,笑容满面的翩翩公子哥。
他着白色敞胸开衫,外披貂皮大氅,着装随意不羁,颇有洒脱之意。
一进殿内,便是哈哈大笑。
而后带着两排端着茶点和手持琵琶的美貌侍女,大阔步走向主位坐下,扬声道:
“华长老,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事儿先不说,贵客远道而来,寒宫蓬荜生辉,我这有自撰的一曲《东江笑》,先给华长老品鉴品鉴。”
他拍拍手,对着侍女们一挑下巴:
“来人,奏乐!”
如天上翩翩仙子般的乐女们摆好了姿势,巧笑嫣然着便要开始拨弄琵琶。
华之遥浑然不视,见正主已到,即刻起身,肃声出言:
“离公子,《东江笑》老夫就先不赏了,今日前来,是为家主所托,只求一事。”
月宫离抿着笑,挥手示意侍女们旁侧稍候,并不必退下。
这《东江笑》,今日我让你赏,你就得赏。
我让你笑,你就得笑。
“何事?”
月宫离笑眯眯,狐狸眼眯成缝。
华之遥冷面抱拳,恭敬说道:“请离公子下位,离老夫近些。”
“有趣。”
月宫离将余下半块糕点塞进嘴里,打了个响指,起身拍拍臀,边嚼边大步来到华之遥身前。
华之遥噌的拔出腰间长剑。
迎客厅内无人有异,甚至没有人高呼“护驾”。
所有人都不会觉得,这一剑是要捅离公子——云山帝境是疯了,才会派一个长老前来“刺杀”离公子!
事实也正是如此。
华之遥只是将手中一品灵剑递出,诚挚说道:“请离公子赐我一死。”
“噢?”
月宫离笑呵呵接过长剑,也不问缘由。
他将剑凌颈一架,剑锋锐利,一下割破了毫无防御措施的华之遥的皮肤。
血,流了下来。
“不可!”
月宫奎一声急喝。
别人不知道,离公子是真有可能兴致一来,一剑枭了之遥兄脑袋的。
月宫离今日倒无这般兴致。
他感兴趣的是,何至于此?
“说说吧,求死为何?”
“因为冒犯。”
“嚯?都还没开口,就说冒犯,那我倒是好奇了,你能有多冒犯?”
“就是冒犯。”
月宫离盯着这视死如归的华之遥,脑海里回荡着听雨阁侍女传来的话,若有所思。
他将长剑卸下,掷于地上,下巴一扬,嘴里还嚼着糕点,眼神斜睨面前华之遥,谑声道:
“来,冒犯我。”
啪!
话音刚落,华之遥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月宫离白皙的左脸上,扇得他往旁侧踉跄了三步半,嘴里糕点喷了乐女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