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无常!无常!”
凄厉的喊叫声在望峡堡上空回荡,血葫芦一样的阿德切在地上翻来覆去地乱滚,嘴里翻来覆去地就是叫着这个词,如果抛去那有些惊悚和血腥的外形,这位望峡堡的堡主大人现在就像是个撒泼打滚的小孩。
韩乐在一旁皱眉,有些怀疑这个人已经疯了。
他很清楚那些看上去高高在上的世家中人在遭逢大变的时候多数其实比普通散修更脆弱,从天到地的巨大落差可比一直在泥泞里打滚更让人受不了。
留下这堡主原本是想要一个人证,现在更重要的却是必须从他这里问出有什么治疗的灵药和符咒,只是现在看来从这疯子口中是得不到什么了。
韩乐只得问周围的几个散修:“你们知道这堡中的灵符和伤药存放在什么地方么?
或者哪里还有先天境界的鬼仙修士?”
“堡主房间中应该收藏得有,只是可能有封禁,须得让这阿德切自己去才能解除。”
“这阿德切手下的多尔和公孙都是先天境界的鬼仙,一直没露面,也不知道躲在那里……”“副堡主里克莉莉也是先天境界的鬼仙,不过一月前回老家去了……”周围的散修七嘴八舌地出计献策,只是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时候围过来的散修也只有寥寥几人,毕竟三神门的名头说来吓人,但对普通散修来说实在太遥远,而纳法提家这种体量的世家极难动摇根本,不管这望峡堡的堡主如何的恶毒,这些散修终究却还是要在纳法提家的领地里混饭吃的,所以多数人还是在远处躲着静观其变,不敢过来胡乱套近乎。
韩乐此刻也没心情去理会这些人,正打算自己去那塔楼中搜寻一下,忽然看到一个人走到了白玲虎的身边,半蹲在地正在看着她。
韩乐悚然一惊。
他自然是一直都随时小心留意着白玲虎的情况,却是没发现什么时候居然有人走到了她旁边去。
幸好他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个女散修,而且也只是仔细看着白玲虎,并没做出什么动作来。
看了看之后这女子站起身来,对着侧面一笑,说:“你放心,这破军箓印护住了全身,小白一时半会之间不会有事……而且说不定马上还会有人来救她呢。”
顺着这女子的目光看过去,韩乐才看到在卫戍所上的塔楼外壁上,一个少年正顺着外壁一路滑下落到地上,正是那个姓张的小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都是机变灵活的他现在看起来有些古怪,落地之后只是一脸木然地站在远处张望,也不靠近过来,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韩乐将注意力重新放到这边的女子身上,从她和张宏正的对话来说,好像还和他们两人相识,他便问:“……不知道这位朋友是……”女子并不搭话,转而又走到了地上不断翻滚还在乱叫的阿德切身边。
而一看到她,阿德切就停下了翻滚,就像看到了大救星一样长舒一口气,对她高声大叫:“快杀了他们!全都杀了!那一万晶我全都给你!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女人脸上带着很亲切的笑容,就像经营杂货店的大娘正在向顾客介绍价格:“一万晶只是一个三神门的俗世行走,全部的人可不是这个价。”
“没关系!你说多少?
我出!”
阿德切忽然自己站了起来。
他那被斩下的手脚依然还在旁边,但地上的一些碎石不知什么时候凝聚起来,组成了一对看起来有些畸形的双腿和胳膊,自动接驳在了他的躯体上。
原来他鬼仙道上的修为也不差,这一手至少也是生法境巅峰才能用得出的法术。
重新站起来的堡主大人虽然全身是血,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疯了似的狼狈相,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癫狂般的狰狞和杀意。
周围的散修吓得连连后退,多数更是轰然转身就逃,不只是怕那巨大雕像重新又出现将他们震成肉泥,更多的是出于对这堡主,对纳法提家的本能畏惧。
唯一没有逃的自然是韩乐,但他的注意力却压根没在阿德切那边,而是落在那个古怪的女子身上,不用说,她正是阿德切之前一直叫喊的那个‘无常’。
“你出?
你真的要出吗?”
那女子还是笑得那么亲切那么轻松愉快。
“如果你是指这望峡堡里所有全部的人话,大概可要收五十万晶左右。”
“五十万晶……”阿德切都一下被这个数字给打懵了,脸上的狰狞扭曲都变成了木然惊愕。
“怎么能这么贵?
这……这些不过是些蝼蚁……”“之前说好了的,一个蜀山的暗探行走的话是一万晶,你临时要加这些望峡堡中的无辜散修么,那再加一万晶就行了。”
女子指了指远处躺在血泊中气息微弱的白玲虎。
“但是那位小白姑娘可是日后有可能大有前途的,我这几天也吃了她捶打出的许多妖兽肉,要杀了她的话心中不免难受,收八万晶不算过分。”
“你……你这纯粹是胡搅蛮缠,不过一随手便可碾死的蚂蚁罢了,你这简直是趁人之危漫天要价……”阿德切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还有即便如此,也只是十万晶吧?
怎么会是五十万?”
“还有四十万是那边小张的。”
女子指了指站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张宏正,笑得很开心。
“很有趣,也很有潜力的少年哦,以后一定不止值这个价,你如果现在出得起的话可以趁早。”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阿德切眼神茫然,只是左右晃动着脑袋,像是真的傻了一样。
“我怎么能有五十万灵晶?
你们森罗殿怎能如此……”女子忽然间转头看向了侧面的天空,但是那里一片晴空万里碧蓝如洗,什么都没有,她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语气似乎急促了几分:“好了。
我来之前已经和你家老祖确认过了,若是一切顺利,我便只是帮你杀人收灵晶而已。
若是有了意外,我就去找他收灵晶。
所以你既然出不起,那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
阿德切忽然从这话中感觉到了一丝极为不详的味道,脸上的茫然开始向着恐惧转变,声音也发抖起来:“荒神神韵已经融入地脉,老祖大计已成,就算引来三神门中人也没关系,这自然是一切顺利啊……”“最后的结尾处有了些干扰,你家老祖得花些功夫来抚平地脉汇聚神韵,运气不好还会有些阻碍,他肯定不怎么开心。”
这女子慢慢伸出手来,在阿德切的额头轻点了一下,笑容中带着点嗔怪,就像朋友之间略有不满地开了个玩笑。
“你别那么抠门,早点把灵晶给我不就没事了。”
噗的一声轻响,阿德切的脑袋就像一捧被揉作一团的细纸屑这时候被人猛吹了一口,化作了漫天的碎屑飘飘扬扬地洒落一地。
他用法术凝聚出的手脚也重新散落成一地的碎石,只剩一个无头无手无脚的躯体像一大块猪肉一样掉落在地。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韩乐,脸上还是带着那亲切喜悦又热情的笑容,就像刚刚做成了一笔好买卖的掌柜面对着下一个客人。
“无常道主?”
韩乐开口,缓缓问道。
他的声音干涩扭曲,就像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肺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我叫木一。”
女子点点头,从后背上解下了那把随身带着的长刀。
“你也听见了,纳法提家出一万晶,要前来捣乱妨碍他们的蜀山派人的命。”
韩乐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那叫木一的女子缓缓抽出了手中的长刀,随着她抽刀的动作,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这是一把极为细长的刀,如刚抽枝的禾苗一样的细长,但并没有给人以丝毫生机的感觉,反而是一种绝对的死寂,仿佛一切都在这刀上终结,静止,归于虚无,仿佛这是天地的终焉,是时间的尽头。
“天地洪荒,终归晦暗,人道森罗,断灭无常。”
木一抽出了长刀,脸上已经没有了日常的笑容,她面容肃穆沉静,如同最虔诚的信者诵念神名。
她单手持刀,迈步前倾,以自身为圆心挥出一刀,刀势并不快,只是刀锋所过,仿佛这片天地中有什么东西被割裂去了一块。
远处传来无数轻重不一的倒地声。
所有远远近近朝着这里观看,窥视的散修,不管是站立在空荡的街道,还是躲藏在建筑后面,甚至有些已经深挖进山体中对这里不管不顾的,全都如同之前那些守卫一样在这一瞬间软倒在地。
只是一刀,这之前还人声鼎沸喧闹不休的望峡堡就成为了一片死域。
能在这一刀之下站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站在远处的张宏正。
不过他并不是自己挡住了这一刀,他甚至都不大能看明白这一刀,更毋庸说抵挡招架,只是这一刀刻意绕过了他,如同绕过了地上的白玲虎一样。
唯一真正能在这一刀下站住的人只有韩乐,他手持那把短剑横在身前,头上一道隐约的细细红线一直延伸到胸腹之间,但也只是一道隐约的红线而已。
根本不需要回头去看,韩乐就知道这整个望峡堡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活人了。
这是将自身的武道意志与天地真灵相通的真人人仙才能斩出的一刀,在这一刀之下,无关位置无关距离,望峡堡中所有人的生机气息都被这直达天地本质的一刀所斩中。
而只有他能凭着已然和天地相连的先天境界,凭着自己心中那一往无前的剑意挡下了这一刀。
而这一刀中蕴涵的意义远远超越了寻常的武道意志,仿佛是一种真正的天地真理,又仿佛只是一种至阴至暗的人道妄念。
“你……你刚才也说他们是无辜的……”虽然被这一刀所震惊,虽然明知眼前这女人就是疯子一般的森罗殿道主,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替纳法提家灭口,但韩乐还是忍不住心中不忿。
这无关利害,也不是真的想问出个结果,只是心中的那一股不平之气让他情不自禁地这样问。
“自然是无辜的。
天下间谁不是无辜?”
木一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手中那一把漆黑细长,仿佛汇聚了世间一切死寂之意的长刀,眼中全是一片万物皆同的寂然。
“每日每时都有无辜之人身不由己地死去,而被那些无辜之人无意中踩死的虫蚁,吃掉的牲畜鱼虾也是无辜,也是由不得它们自身之意。
这天地间的一切生灵从诞生开始,便是走入向死之途,半点不由自身。
无常断灭,这本就是天地运转之道,甚至天地自身皆是如此。”
韩乐闭眼深吸一口气,他无意与一位成就了自身武道真意的人辩驳什么,任何话语在这种人面前都是废话。
只是胸中那一口数十年风雨波折,困苦磨难也不曾折损半点,反而越加凝练锋锐的心气让他猛然睁眼,一字一顿地说:“绝非如此!”
“那便来让我看看。”
木一的嘴角又重新挂出一丝笑容,她又侧头看了一眼天边,碧蓝的天空中似乎有隐约的星光闪烁。
然后她重新扭过头来说:“大约还有十息,你师门的长辈便会赶到,你要试试拖到那时候么?”
韩乐没有答话,只是持剑前指,那看似丑陋拙劣的剑身上白色的罡气开始环绕,他依然是一字一顿,如同一步杀一人:“那我便让你看看!”
话毕,他开始迈步前冲,第一步势沉,第二步提速,第三步疾飞,整个人已经凌空飞跃而起,剑身上的罡气和他身上的浑然合一,连人带剑已经化作了一道如他手中那柄短剑一模一样的剑光朝着木一飞刺而去。
剑光未到,木一身前身后的地面就无声无息地开裂,她身周的风也猛然撕裂出刺耳的尖啸声,不过是十分之一眨眼的时间之后,这剑光便已到了木一面前。
此刻这剑光已亮得耀眼,锋锐得仿佛足以开天辟地。
这是比之前破开阿德切那玄土真身时更强,也更纯粹的一剑,已然超脱了数十年直面风霜困苦不平事的剑意,而是开始直面生死,直面这世界更深层次本质的一剑。
一道细微得几不可查,却如宇宙般亘古永存的黑线闪了一闪,这耀眼的剑光便从中一分为二,然后彻底消失了。
韩乐手中的那柄短剑被分为了两片,然后他的人也分为了两片。
两片残剑直插入后面的泥地中去,他的人则是崩溃粉碎化作了黑粉,然后散落途中又化作了黑烟,最后如同被那一线黑线给同化了一般彻底化作虚无消失不见。
“可惜,这个原来也不止一万晶呢。”
木一收刀,有些遗憾地笑了笑,然后她抬头上望。
明明还是日光照耀的大白天,天边却有一连串的星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