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晗看得出,眼前的九皇妹根本没把这事儿当回事。
没错,以江沉月的脑袋瓜,这事如果细察,两天内就能正儿八经的“水落石出”。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群皇家侍卫特有的整队步伐。
紧接着,身穿正三品官服的锦衣卫指挥使捧着尺长的木箱,踏进大殿,单膝跪在御前道:“回禀皇上,这只木箱是从清漪园天水阁的卧房中搜出,里头有一串珠链,与图中赃物外形吻合。
侍卫在搜查那间卧房时,受到府中婢女激烈的反抗,说是主子不准任何人入内。”
说完,指挥使当众掀开了木箱,将其中的手链小心翼翼的捧出来,交给太监,呈敬给圣上。
皇帝接过珠串,举到眼前,细细看了头珠上的刻字,立时气得拍案而起!
他素来偏宠九皇女,奈何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他省心,行事古怪难测——
当年一批批佟史送到尤贵妃宫中,江沉月一一回绝,却又在皇后千秋之日,强占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子爵之女。
西疆公主迫切求亲,皇帝有意将西疆实力归与九皇女手下,却被强硬推拒。
如今,皇帝已经在太和殿上的遗诏上写下了九皇女的名字,却没想到,又来了一出谋反的戏码!
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压下了理智,祁佑帝猛地将那手串砸在江沉月脚边,呵斥道:“你这孽障!你……你……”
一旁贴身老太监急忙上前扶住皇帝,满殿的大臣跪了一地。
“父皇息怒。”江沉月一改散漫的态度,正色躬身道:“这珠串定然是由奸贼藏入儿臣府中,企图栽赃嫁祸,还请父皇命宗人府严查此事经过。”
江晗闻言忽然叹了口气,眸中满含失望:“你还不肯认罪吗?”
她迈步走向江沉月,鼻尖相抵的距离,压低嗓音道:“继续查下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见江沉月目含嘲讽,江晗随即俯头靠近,耳语道:“珠串是在阿笙卧房里找到的,她如今尚未接受册封,得不到超品家眷的律法庇佑,若真查出些什么,你的九王妃怕就保不住了,二姐也于心不忍。”
江沉月淡金色的眸子骤然紧缩,一时间脸色煞白,脑海中浮现起顾笙方才惊恐的面色,僵硬的转向江晗,轻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江晗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脩然转过身,拱手对皇上道:“父皇,儿臣也怀疑此事有诈,为证实阿九清白,务必请宗人府并都察院同时调查!”
皇帝合上双眼,沉声道:“传都察院御史。”
江沉月仍旧默不作声的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瞬间化为乌有,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
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摆脱不了稚嫩与靠不住的形象,直到这一刻才发觉,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成熟与担当,会在命运赋予劫难的那一刻,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人,都是在一瞬间长大的。
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那些自信,会刹那间全部化为泡影。
一直以为,自己就像史书上那些叱咤风云、制霸四方的胜者,却不知道,那些真正能走到最后的英雄,千百年间也只出了那么几个。
自己从来都没那样的运气。
书上只教会江沉月如何游刃有余的做一个英雄,却没有提及,那些倒在半路的无能者,如何才能以稍微体面些的姿态,面对绝境。
所以,江沉月只能僵硬的屈膝,缓缓跪伏御案前,像个真正的废物那样,以头触地,哀声回应——
“儿臣,认罪。”
江晗微不可查的扬了扬嘴角。
她赌的就是江沉月不敢拿顾笙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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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里,初冬的夜晚寒凉,皇后见九王妃还僵直的立在宫门前等候,便亲自走到顾笙身旁,温声嘱咐:“晚上风凉,回屋等吧?”
顾笙回过神,低头羞怯的回道:“谢母后体恤,笙儿想再多等一会儿,殿下该是快回来了的。”
第146章
戌时宫门下钥,顾笙被大内侍卫押送回府。
从坤宁宫得知,九殿下被削去亲王爵位打入钟粹宫软禁的一刻,顾笙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她坐在宫里的马车上,听着隆隆的车轮声,穿过大大小小的胡同,神色木然。
道路两旁依稀亮着几盏白纱灯笼,马车飞驰,朦朦胧胧的橙黄光晕不断掠过眼角,前方是漆黑的夜色,仿佛永无止境。
不知是如何回到府里,脑中只剩下一片破碎的兵荒马乱。
回过神,天已经亮了,她在卧房的床榻上呆愣了一夜。
侧过头,才发现一屋子的侍婢都围在床边,目光担忧又惶恐。
石榴见顾笙终于有了动静,忙睁大眼睛走上前,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摆了摆,轻声探问:“三姐儿?”
顾笙缓缓眨了眨眼,一群侍婢满面悲戚的齐声唤她:“主子娘娘!”
满屋子腐朽绝望的气息,昏惨惨似灯将尽。
顾笙张了张口,嗓音却没发出来。
石榴急忙端上一碗茶水,给她喂下几口,这才听见顾笙嘶哑的询问:“殿下回来了吗?”
屋子里一霎那的死寂过后,侍女们再难掩哀伤,啜泣声此起彼伏,又被石榴急切的喝止。
思绪渐渐回笼,顾笙立即支起身子要下榻。
石榴急忙上前搀扶:“姐儿想要什么?奴婢去给您取来。”
顾笙面无表情的理了理本就齐整的发髻,正色道:“我要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石榴急忙握住她胳膊,劝阻道:“姐儿,您先歇会罢,府外被一群官兵给围了,咱们暂时出不去。不过您别担心,昨晚二殿下亲自护送您回来,她跟咱们说,很快会替您解围的。”
“二殿下?”顾笙目光骤然一紧,起身就蹲到床榻旁,伸手去摸床下那只木箱。
一众侍婢顿时满面惊惶,石榴紧跟着跪在王妃身旁,哆嗦着嗓子道:“姐儿……昨夜您走后不久,一群侍卫带着搜查令闯进王府。奴婢阻挠不成,让他们闯进了卧房,把那只箱子给取走了,请主子责罚。”
顾笙动作一僵,缓缓垂下手,默然站起身。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提防了这么久,这场灾难不但没有躲过,反而比前世提前了数月。
顾笙竭力冷静下心绪,脑中一遍遍把所有的事回想串连在一起——
从她得到那条手链到事发,前后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精心设计好,她和熹妃,乃至皇上皇后,全都跳进了圈套。
是谁重中作梗?
顾笙脑中浮现江晗隐忍的目光,如今回想起来,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
不过几日,被困在王府的她,迎来了江晗的探望。
一见顾笙满脸憔悴的踏进门,江晗便迎了上去,温柔的神色一如既往,浅笑着看着顾笙道:“叫你受苦了,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
顾笙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许久,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江晗闻言并不气恼,嘴角仍旧带笑,抬头示意侍婢出门。
厅堂里只留下二人相对而立,江晗才淡淡的开口:“你该考虑的,是我会不会放过阿九。”
顾笙瞳孔骤缩,满腔的愤怒顿时被恐惧压下。
她不清楚江沉月究竟被按上了什么罪名,是不是真的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一时没了彻底撕破脸的勇气,顾笙颤着嗓音开口问:“你怎么能这么对她,那是你一手扶持长大的九皇妹……”
江晗闻言,嘴角的笑陡然撇下去,沉默须臾,冷声答道:“你心里当真只剩下她了?我怎么对她?你怎么去不问问阿九为何如此待我?我尽心竭力的把她培养成人,得到的回报,就是被夺走地位尊严和爱人吗!”
见顾笙神色紧绷,江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怨愤,靠近一步,抬手温柔的拂过她鬓发,低声呢喃道:“地位我可以自己夺回来,如果爱人也能够回心转意,我可以对她既往不咎,替我的小皇妹脱罪。”
顾笙被那只手触碰的瞬间,浑身立即激起强烈的反抗意识,顾不得体面,她抬手就打开江晗的手掌,脱口而出:“别做梦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江晗笃定的回答:“当然知道,我是在告诉你: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顾笙捏紧拳头,想说“一旦江沉月对你的感情彻底消磨光了,反目成仇,就再没人救得了你。”
却又怕江晗因此铁了心落井下石,只得拼命压下挑衅的话语,低哑的回答:“我眼中没有强者弱者,只有正义与奸恶!”
江晗嗤笑一声:“奸恶?这点手段就算是奸恶?大夏的律法奈何不了超品皇爵,我不过是想给那小崽子一点教训,免得她连自己一身的本事是谁传授的,都给忘了。”
顾笙蹙眉道:“你不过是利用我将伪证藏进了府里,就算你做得天衣无缝、无法查证,我也能主动招供,替江沉月担下所有罪责!”
“别乱来了,阿笙。”江晗居高临下看着她:“阿九受祖训庇佑,再大的罪名,软禁个几年也就放出来了,但你,可没那个运气,你和我一样,都是‘凡人’,稍有不慎,就是杀头的罪名。”
见顾笙一副视死如归的怨恨神色,江晗挑起眉峰继续道:“阿九为了保住你,连案子都不敢公开调查,如今板子也挨了,被条狗链子拴在冷宫里,你可别让阿九白受这份罪。”
那轻飘飘的一句“板子也挨了”,于顾笙而言,却无异于晴空炸雷,霎时间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她一把扯起江晗的前襟,眼睛几乎瞪出眼眶,像要吃人般低吼:“殿下受刑了?!”
江晗抬手握住捏着自己前襟的冰凉右手,轻轻柔柔的扯下来,答道:“别担心,一点皮肉伤而已,打到一半父皇就后悔了,抬去冷宫的时候,还附送了两个佟史,呵,就是不知阿九肯没肯用上。”
顾笙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个趔趄,被江晗一把稳住。
她奋力甩开江晗的桎梏,酿跄着退后几步,目光仿佛是面对着魔鬼。
见她情绪激愤,江晗忙不迭解释:“这事儿可不赖我,那顿板子是阿九自讨的,债多不压身,她怕熹妃出事儿,八妹会受不了,就自个儿把能揽的罪名全揽了,否则父皇也舍不得打她。”
顾笙缓缓闭上眼,泪水划过脸颊,强压着哽咽颤声问:“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江晗见她情绪已经完全崩溃,随即抬手稳住她的肩膀,认真开口道:“我舍不得你这么难过,只要你肯洗掉标记,照我的计划离开阿九,我保证会救她出来,以后再不会让你有半分痛苦。”
顾笙死死捏紧拳头,指甲几乎掐破手掌,才将一句“别做梦了”压下去。
许久,她垂下眼眸,沙哑的开口:“我考虑考虑。”
她心里清楚,用不着江晗出手相助,等江南战乱一起,江沉月就会立即领兵戴罪立功。
在此期间,她能做的就是稳住江晗,不让事态恶化。
如果她坚持极力反抗,必然会加重江晗对江沉月的仇恨,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顾笙立即敛起所有的恨意,神色缓缓显出丝柔弱的屈服。
江晗见她露出妥协之色,立即恢复狂喜的深情神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顾笙绷紧身子,没有挣扎,顺从的靠上江晗肩膀,努力掩饰愤怒。
谈了些往日的回忆,顾笙才装似无异的询问:“我会一直被困在王府吗?”
只要能自由出入,她就能跟八公主里应外合,想方设法争取与江沉月见面的机会。
江晗垂眸看向她,略作犹豫,便大度的开口:“不会的,我会尽快让父皇撤离侍卫,但我暂时还不能时常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