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渊颐坐在那儿,没多说一句话。
通过国泰金典的高速电梯降落着地时,游炘念脸上发烫。
她可以想象自己是何等的难堪,在傅渊颐心里她是个怎样的穷鬼,但这是事实,无论是别人戳破还是自己戳破,它总是要破。
当她在王芳身体里重生之时,贫穷和肥胖带给她的顶多只是窘迫。身为游炘念活了24年,有种骄傲早就在她的骨子里根深蒂固,在成为王芳的最初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减肥。她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早已厌倦了别人的恭维。她的成功从来不需要建立别人的认同之上。
身份、外表、财富……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皮囊,她带着游炘念的自尊自信在王芳的身体中继续生存,从未气馁。
此时此刻,因为贫穷,更要挺直腰板。
没了玉卮在身边嚷嚷,耳根清净之下还真有些冷清。
快下班时有位值夜班的同事来找henry想要换班,henry不在,她也不好轻易就走人,看着挺着急的,游炘念主动说和她换班。
“真的吗?王芳你人太好了。”同事感激涕零,游炘念不过是不想独自回去,也想凑明天一整天时间出去找找线索。
“王芳,你真瘦了,脸小了好多。”换班同事非常真诚地握着她的手道,“相信我,绝对不是因为你答应和我换班我才说什么恭维的话,我们都觉得你瘦了。你一定有什么秘方,快点拿出来和我们一起分享啊!哈哈,拜拜,我先走了。”
游炘念和她说完bye后,想想也挺好笑。这位同事嘴上特意强调这些不是恭维的话,可撂下一个探索性疑问句就走了,根本没想知道答案。
她听过太多假话,区别在于以前周围的人都在很认真地说假话,现在大家的假话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白班连着夜班的确很累,工作量少,极其容易犯困。
ry的助理手里捧着一盒干炒牛河走了进来,伸脖子探了探,见只有游炘念一个人在。
“嘿,你还没吃晚饭吧?”她把干炒牛河放在桌上,“又减肥?嗯?”
游炘念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做延展,今天的她特别疲于和人交流,只以微笑当做回应。
ry的助理也很识趣,拿了筷子说:“要不然你先去吃饭?再迟去的话厨房也要下班了。今天还有很不错的小点心,皇家巧克力慕斯和牛角包都有,你上次不是说很好吃的吗?”
“那……”
“去吧去吧。”她挥挥手,“这儿有我呢,虽然上夜班但是也要人性化不是么?”
这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冲她眨了又眨,游炘念知道这是对方的好意,更何况她的确有些累,腰腿发酸,的确需要站起来走一走。
道了谢,游炘念慢慢走出大堂,去买了一包烟。
站在酒店花园深处点燃烟的那一刻,她感觉烟草的味道已经变得陌生。
皓月当空,烟在她的指尖一点点地燃烧、变成灰烬,她抬头望月,弯月如钩,但真实的月亮是圆的,只是有一部分陷入了黑暗之中,那是视觉的错觉。一旦将它完整的轮廓在脑海中补充完整,它便成为一个恐怖的、近在咫尺、不知何时会因为地球引力坠落的恐怖星球。
想起小时候爸爸为她买了第一台天文望远镜,让她往宇宙中看。
“你的眼界不能只困在地球,作为我的女儿,你有更远的远方。”
远处的大屏幕正在播放m酒店的宣传片,游炘念居然看见了她爸妈。
画面里的爸妈依旧是熟悉的样子,自信又和蔼地笑着。她甚至看见了她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了,画面中的自己板着脸不苟言笑,看上去十分不好相处的模样,又有些幼稚。游炘念看得出神,见自己不太耐烦地敷衍了一句,妈妈在她身后嘟嘴瞪她,爸爸急忙上来打圆场。
游炘念“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滚了下来。
这是她的爸妈,她的家人。爸爸当然很严格,甚至有时候颇为专治,但他倾尽所有对家人百般呵护,也为家人创造了在物欲世界中行走的最好条件。
她想念爸爸,也想念拉着她教她走路的妈妈。想念她的家,想念所有属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
游炘念泪眼朦胧,忽然黑暗中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让她浑身寒毛倒竖。
“谁!”游炘念本能地觉得是鬼,漆黑的冬夜,除了她之外哪个活人会没事干跑到这么冷的花园里来吹风?
有个黑影浮在枯萎的花丛之后,游炘念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一阵熟悉的香味牵住了嗅觉。
那香味从黑暗深处游来,像柔软的双臂将她拥抱。
游炘念忽然不动弹了,眼眶发烫。
那人带着一星点儿火种从夜色中走来,如同80万年前第一次携带火种而来的那个人,她带来了火和光明,希望和温暖,还有耽于感官享受的美食和漫山无穷无尽的大火。
“嘿。”卢漫将烟头灭在手边的垃圾桶里,“真巧,你是这个酒店的员工?”
游炘念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卢漫,虽然这个相遇地点算是所有巧遇中最合理的。
游炘念知道卢漫也没料到有人会和她一样顶着冷风跑到花园深处,看她有些局促的主动攀谈就能感觉到。卢漫不是一个喜欢主动的人,正常情况下她习惯沉默,等待对方先开口。
“嗯,是的,卢总您好。”游炘念忽然有种恶作剧的念头,卢漫并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却把握着全局。她像是他人生日惊喜的策划者,又像是假扮陌生人作弄恋人的幼稚鬼,“真是很巧,没想到在这儿又遇见。”
“你知道我是谁?”
“是,员工入职培训的时候我有在认真听讲,不过前两次真的是巧遇。”游炘念见卢漫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赶紧补充一句,“当然今天更是。”她将抽了两口的烟碾灭,以证清白。
卢漫笑笑,似乎对这场谈话并不热衷。
游炘念有些失落,这个世界上最最熟悉的人并未像电视电影里对她有什么心有灵犀,换了个身体便认不出她了。
而这一切无比正常,毕竟这个世界的奇迹少之又少。
游炘念正待再开口,卢漫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礼貌地点头示意,接起了电话:“嗯,铮青,我前天就回来了……”
蒋铮青。
这个名字像洪雷击中她的心。卢漫一边小声接着电话一边往大堂的方向走。游炘念望着她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就是个弃儿。
就算卢漫和蒋铮青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合理。对于她而言只是昨天的事,但对卢漫而言已经过了五年多。
五年多的时光足够将一个人彻底改变,也足够将一个人彻底遗忘。
花园又恢复了静谧,游炘念虚脱地靠在树干上。
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卢漫和蒋铮青的还在继续。
心中翻涌的恨意让游炘念将嘴唇咬出血腥味。
被杀的屈辱,横死的父母,被夺走一切的她做不到豁达,她没法放下所有去转世。
如果她一死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亦没有办法重返人间的话,她也许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现在她在这儿,无论多少次她告诉自己,只要她还在人世间一天,她就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根和仇恨。
她没法忘记。
g城的冬天并不常下雨,雪也很少,只有无穷无尽的海风。
傅渊颐出门前林泽皛告诉她今天会下大雨。
“我送你。”林泽皛说。
傅渊颐没去车库,林泽皛还觉得奇怪,拿了车拐上来时,发现傅渊颐撑着伞站在雨中,有个人顶着大雨和她相对而立。那人林泽皛见过,是王芳。
“我想明白了,我接受,如何条件我都接受,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顺着脸庞往下淌,视野几度模糊。她直视着傅渊颐,一字一句在大雨中也格外清晰:“我要找到真凶,我要复仇。我的确没钱,我也不能会厚着脸皮让你为我免费。我只希望你能帮助我,无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都会双手奉上。”她停顿了片刻道,“如果我这儿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傅渊颐的伞沿压得很低,从她的墨镜中游炘念可以看见狼狈的王芳,狼狈的自己。
傅渊颐走上前来,将游炘念接入伞下,黑色的披肩立即湿了一片。
近看之下,傅渊颐的皮肤毫无瑕疵,美如凝脂,只是今天的唇色分外鲜艳,两片像刚刚吸完人血的唇瓣轻轻张合:“的确有。”
黑色的手套并不冰冷,甚至将魂元玉也温暖。
游炘念握着魂元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傅渊颐将自己的披肩脱下,披到游炘念的肩头,连伞也一并为她留下。
游炘念看着傅渊颐的车远去,开车的林泽皛透过车窗凝视她很久。
车右拐,向大门驶去,很快便消失在大雨之中。
游炘念发现魂元玉下面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已经有些模糊。她赶紧把纸塞到口袋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匆匆离去。
第26章
傅渊颐带着一身雨水和寒气上车,林泽皛难以置信:“宝贝儿,你体质这么弱还逞强装什么英雄呐!快点儿暖暖!”她把自己的外套丢到后座,“先把水擦干了,千万别病倒了。”
白发萝莉鬼从傅渊颐的肩膀上浮现,也一身的寒气,头发湿答答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抱歉。”傅渊颐说,“连累你。”
“我是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再死一次。”白发萝莉鬼卷着自己长至脚踝的头发对开车的林泽皛道,“我说你是真担心渊颐的身体呢还是担心她病倒了开不了张,赚不了钱?”
“这是什么话!”林泽皛怒道,“我是那种人嘛我!虽然三川灵杖那笔生意没做成损失了个大头,但咱们最宝贝的不是钱!是我宝贝儿的身体健康!临邛!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
被唤作临邛的白发萝莉鬼含笑望着她,林泽皛从后视镜里看见对方已经洞察了一切的笑容,连傅渊颐也一派迷之微笑,觉得这事儿不对:“你们笑什么。”
傅渊颐数着数:“四千,四千一,四千二……”
林泽皛:“?!”
临邛换上一副慈爱温柔的笑容:“以前我只知道你小气抠门,现在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小气抠门了。你也不容易,真的,心疼你。”
林泽皛极度纳闷:“你们……什么意思!偷看了什么吗!啊?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作为傅渊颐的秘书,林泽皛算是极其敬业。别说把她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生活起居也一并操心。别说秘书,遮了脸说是老妈都有人信。当初傅渊颐招人的时候就是看重林泽皛这点,不仅对自己抠门,看别人浪费都受不了。这种把他家当我家的精神十分难得,事实证明傅渊颐的确没看错人,自从ry工作室有了第二个活人之后傅渊颐的账面上就没难看过,财源滚滚不说,还从交通拥堵的市中心搬到了海岸边,林泽皛就像是ry的守财神。
傅渊颐天生没有老板的架子,林泽皛又是个自来熟,两人倒是没上下级之感,常常宝贝儿来亲爱的去的,互相挤兑起来也丝毫不嘴软。
林泽皛在听说“心头血”之后大为意外:“心头血?那是什么?居然有我不知道的事?”
临邛呵呵呵呵冷笑:“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林泽皛知道她老板神秘,趴在她老板肩头这只鬼更有一大缸的秘密,说到底她不过一介凡人,进不了她们的圈子。
正郁闷,傅渊颐对临邛说:“把周围的小鬼清除一下,我说点儿事。”
临邛看了眼大雨的窗外,几只皮肤灰败双眼无神的小鬼趴在车窗上,空洞洞的眼睛正监视着她们。
临邛双瞳慢慢变作全黑,白色的长发浮起,一声凛凛鬼气让那些小鬼寒毛倒竖,尖叫着被车前进的动力掀了下去。
“大白天的也四处游荡。”临邛望着车后方的大雨漫漫天地茫茫,“现在这些小鬼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隔墙的耳被堵上,傅渊颐便把游炘念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临邛斜眼看着傅渊颐问道:“这事儿无利可图你居然管了?不像你作风。”
傅渊颐纳闷:“在你心里我就是只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临邛坦然:“差不多。”
傅渊颐:“……”
林泽皛插话道:“我就想知道,那个现在叫王芳实则叫游炘念的人是真的不给钱吗?一分钱都不给吗?渊颐,你是真的答应了吗?真的要抽时间理会她这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