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温和的晨,将整个山林都浸浴在淡淡的光华之中。
微冷的风拂过襟袖,却已无刺骨的寒意,初裳回眸,远远地仍能看到目送着不肯进屋的身影,云叔拄着拐杖,左大娘在他身旁挽着他的手臂,那样和煦的笑意,终究渐渐消失于视线。
她收回目光,放眼处是山中悠远写意的画面,偶有鸣啼声不知从何方而来,似乎要唤醒这安静的山麓。
沿树林下行一小段,分岔的山道呈现在面前。
身边的人脚步微微停下。
他侧眸:“不打算带路?”
“……什么?”
“你不是要回醉风尘?带路,或者告诉我在哪里。”三年前不嫌麻烦地遣人送他到丽山才放行,无非就是怕他知道醉风尘的真正位置,她现在该不会以为他猜得出来怎么走吧?
“在花辞。”
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竟然隐藏着真正的醉风尘。
“嗯。”
应了一声,他迈步向前走去。
不远处有飞鸟掠过,光影斑驳。行走间细碎的树枝划过衣衫,不像赶路,反而生出几分信步的闲适。渐渐行于山脚,依稀可见远处村庄炊烟升起,在温和的日光下宛如画卷。
初裳没留意身边的人神色忽然微微一变。
一切只发生在火光电石间。
初裳瞪大了眸,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带离山道,眼前是近在咫尺的清远侧颜。
扣在她腕上的手指有微凉的触感。
步千执微微回首,目光穿过重重树影,凝在寂静的山道。
距离太近了。身后抵着树干,苍翠常青的树木掩映的狭小空间里,他与她几呈禁锢之势。
初裳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手腕:“你——”
“别出声。”
他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初裳这才察觉有人近了。
四周忽生肃杀之意,风吹动树叶的哗哗声响无端让人不安起来。
初裳摒住了呼吸。
飞刀就在这一瞬精准无比地找到了他们的方位,以锐不可当之势破空而来。
然后她看见了步千执出手。
几片树叶自手中划出,与飞刀接触的那一刻,刚好抵过其向前的凌厉趋势,慢镜头拉近般的静止——
然后,两者急坠!
四下风声大动,片片叶子飞散开来,这片山林上空的鸟儿早已惊觉着飞远,不过是一攻一防间,却已有树枝不堪这风刃,应声断裂。
初裳隐约看到了一袭黑袍。
擅用飞刀又喜黑袍的,江湖上只有一个。甄门门主,慕临渊。
风止。
步千执踏过碎枝,缓缓走上前,唤了一声:“七叔。”
慕临渊已是知命之年,他久在高位,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此时他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着眼前的人:“阿执?”
黑袍凝重,面色肃穆不可接近。简衫清隽,语调从容不见锋芒。
慕临渊看也不看那个走在后面的少女,只盯着步千执道:“你真的和宵千醉在一起?”
步千执轻轻垂下了眸:“七叔是来找她报仇的?”
“不可?”
“七叔,我受朋友之托护她一路。不知可否请求七叔看在晚辈的面子上,暂缓此事?”
慕临渊微微沉默:“不过是几天时间,宵千醉的画像就已传遍江湖。就算今天我不追究,明天也会有其他人找上门,你能护她到几时?”
步千执没有说话。
“况且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却能悄无声息地从郁都消失,明眼人都猜得出来是你相助。”慕临渊蹙起眉:“到时候有人质疑,怎么面对你想过吗?”
初裳呼吸一窒。
她之前脑袋一片混乱,只囿于身份暴露的焦灼不安中,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被慕临渊这么一说,她才反应过来步千执帮她的代价有多大。
呵,想她那天还在聚客楼嘲笑鸿远卑劣,她自己又岂不是一样?
“七叔,我已经答应此事了。”
“你——”到口的话,竟被这清浅一语尽数给逼了回去。他不是不了解步千执的性子。不见锋芒,从来都不是没有锋芒。良久,慕临渊叹了一声:“也罢。既然如此,你自己多加小心。还有,不管去哪儿,能绕过听琴域,便不要经过。”
他神情依然严肃不见笑容,但语气中的关心与担忧,却听得分明。
步千执微微躬身:“多谢七叔。”
初裳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插话。慕临渊本是找她寻仇,后来此事却提也没提,分明是不想为难步千执。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帮她。
不是因为他是郁都城主,而是因为,他是步千执。
慕临渊转身欲走。
初裳忙出声唤道:“前辈请留步。”
脚步一顿,冷淡的目光,不情不愿地转到她身上。
“不知前辈此番寻仇,是为何事?”
慕临渊冷笑一声:“你宵千醉大人的前辈,我可不敢当。”
初裳静静看着他,没有接话。
“抢走‘玲珑盏’,杀我甄门二十余人,怎么,醉风尘敢做不敢承认?”
初裳蹙起眉。她之前在醉风尘把大大小小的事都过了一遍,有没有做这件事,她心里清楚。在苏浅给她的卷轴里,也没有提到慕临渊的名字,更别说和甄门有过节。
宵千醉又不是所有宝物都闲得要去抢,要玲珑盏做甚?
“前辈,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哦?你有何证据证明不是醉风尘所为?”
“前辈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醉风尘所为?”
慕临渊眯了眯眼。
初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宵千醉行事作风一向诡秘无常,虽很多时候并不掩饰做过什么,但以她的能力,不留证据却也轻而易举,现在她和慕临渊讲这个,简直有病。
初裳不由苦笑了一下:“抱歉。若前辈执意认为是醉风尘所为,我也无话可说。”推给醉风尘的罪名不在少数,既然这账一定要算在她头上,也罢。
步千执淡淡看了她一眼。
慕临渊眉心微蹙。对面那个和宵千醉画像无差的少女,脸上不见丝毫愠色,也无想象中的跋扈乖戾。她敌人不差他一个,看上去也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或许——有人托阿执护她,也有一定的道理?
四周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慕临渊凝视她片刻,没再说话,转身径自离开。
初裳垂下了眸。
待慕临渊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线,初裳听到步千执沉静无澜的声音:“走吧。”
“稍等。”她解下身后的行囊,从中取出一把剑,抬眸对上步千执的目光,笑得有些无奈:“拿把剑防防身。”
“你用剑?”在皇宫遇见她时,他记得她用的是手上的暗器。
“嗯。之前和花绮他们在韵安镇买的。”想起那时的情景,她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顺口和他说道:“当时花绮一脸凶神恶煞,老板被吓着了,还不敢收他的钱来着。”
花绮好像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目光收进少女明媚的笑意,宛如清澈山泉折射的光芒,“你们曾同路?”
“对啊。”初裳有些迷惘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和你说?”
她以为花绮既然让他带她去丽山,多少会把之前与她的恩怨讲给他听。可听他的语气,却并不知道这一切。那么——花绮什么都没跟他解释,就让他护一个三年前曾那样对他的人,他承此一诺,便助她至此,甚至连名声都不考虑了吗?!
初裳蓦地惊退几步,手中尚未系好的行囊悄然坠地,几件东西从中洒落,她却也顾不上,只错愕地看着那淡然宁静的面容。
“怎么了?”
初裳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步千执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半天没有反应,认命地替她去捡掉落的东西。
一块令牌——九曲归尘令,傅言阙后来曾托人转交给她。
曳焚香——之前在焉在府她要拿的东西。
他的手忽然顿住。
一颗糖。
包着的纸没有打开,还是最初他给她时的模样,它静静地被收容于这个行囊,与九曲归尘令和曳焚香一起,就仿佛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那一刻步千执很难形容翻涌而上的情绪。
“你还留着?”
目光顺着他的手望去,初裳顿时窘迫了起来:“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她面对他时,永远都不知道,谢谢,或者对不起,哪一个是该先说的。
步千执并未等她的回答,就像刚才是个再随意不过的一句话,根本无需有回音。他将行囊递到她手边,初裳接过,定定地注视着他:“刚才我说不是我,你信么?”
眸子中的微澜一闪而过。他说:“很重要?”
寥寥几个字,初裳却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也对。前几次见面,他大概是觉得她明明见过他却几度装作不识,在他心中,她能是怎样的人?况且他那么清楚醉风尘的手段,她希望他信她,岂不可笑?
所以——她这么问,他能回答什么呢?!
初裳勉强笑了一下,可为什么——慕临渊信与不信,大概是少一个敌人或多一个敌人的问题,他不信,那一瞬就像被揪住了呼吸一般难过?
日光倾泻的山道,少女眸中仿佛有复杂的情绪流溢,而后,又渐渐归于难以言明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