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宇没想到他有那么急,反问道:“我王乃是一代名将,宇便以将事相请。敢问我王,以王之所见,为将者,能世代为将而传家者,可有谁?”燕王不知道他想玩些什么花招,仍道:“不曾有,就是那宋时的杨家将,亦不过四代名将。”丘宇问:“那为何不能传久?”燕王已知道他就是回应那万世不易之基的话,看了这爱兜圈子的小子,道:“名将者,初时均是家中贫寒者,知苦耐劳,所谓自古英雄出寒家是也。既成功名,即至家中富豪,其子孙便无斗志,遂威猛不再。”
燕王说完,他也是想到,父亲的帝位,只传到这第三代的建文,便已是孱弱。
丘宇叹道:“恕在下直言,我王称帝后,子孙肯定是要锦衣玉食,更兼皇宫之中,只见太监宫女,这在女人堆里长大的皇子皇孙,我王可指望他们还有锐气么?”
他的话才落,燕王于这寒冬中,竟汗水涔涔!女人堆里长大的孩子,还能指望他保住江山么?丘宇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怕!
“还有,太祖皇帝能心忧天下万民,日批阅奏章四百有余,想来我王日后也能如此,但日后,其子孙,还能承受这苦么?能保证,其子孙只想到皇帝的权威,却不想这皇帝要为万民负责的辛劳么?”丘宇慢慢道来,说得燕王沉默不语。
燕王良久才道:“本王就要担心这些才问你的,你那良策,快快说来!”丘宇道:“有两策。”燕王盯着他,原先这小子是说有一计,现在又变成两策,只怕是上策下策的,道:“都说来。”
果然,丘宇道:“现有上下两策,下策则易于实行,上策,则是看我王可有这胸襟气量了。”燕王欢喜得手都有些抖,这小子似乎从不叫人失望,道:“下策如何,上策又如何?”
丘宇道:“下策者,恩,若见养尊处优的后代难以承担大任,可要是又不想嫡系子孙被旁系取代,而所有继承人都不肖,则可于皇族中挑一贤能者,设立为摄政王,再选一亲近者,不一定要是皇族之人,作为辅政王。辅政王的作用,是等嫡系之后有贤能者,则辅政王便去辅佐他,顺理成章地从摄政王手中取回大权。若是嫡系三代都没出现贤能者,那么,摄政王就可继承皇位,反正,这摄政王亦是我王之后代,权力仍是在你的后代手中。这样一来,既给了皇族中旁系子弟夺嫡的机会,同时又给了嫡系最大的权力保障。试想,大权被夺的太子,还不懂得好好抚育后代,以夺回权力,那就还不如让位给贤能者算了,可也没几个太子会那么笨,都不若奋发苦心。”
燕王不语,细细想了一会,盘算着,要是自己将丘宇之言设立成一道铁规矩,倒不怕这权力被朝臣篡位,无论谁争来争去,都是自己朱棣的子孙在做皇帝!但这一来,难免做旁系的整天盯着摄政王这位子,而做皇帝的,也整天要提防着旁系。但皇族之中,这等互相倾轧之事,历来在所难免!
丘宇道:“之所以是下策,乃是,孙子,曾孙还仰仗着遗威不敢改,但以后的就难说了,百十年后,万一哪个子孙做了皇帝,把先皇的遗命擅自改了,只得嫡系有皇位继承,这……”丘宇把话说到这,也够清楚了。燕王一惊,自己都是篡位来着,且不说嫡系子孙会改,就是那摄政王做了皇帝后,找个理由改了,也是寻常,但自己又找不到良策,要不,也就不会找丘宇来商量只好事了,简直就是外戚干政!道:“那,上策呢?”
丘宇笑道:“那就请我王做个清闲的皇帝!”丘宇想好了,那就是要燕王来个君主立宪!但这要先留个可以以后改动的暗门,然后再慢慢地,借助刺激出来的商业文明,去推动这历史的转变!
燕王压着内心的狂喜,这小子,老爱把紧要的话留在后头说,叫人干着急!道:“快快说来!”
孰料丘宇又是问道:“请问我王,圣人所说的君轻民贵,这是否是正确的道理呢?”燕王心想我还敢反对圣人么,道:“这自然是正确的。”丘宇又问:“唐太宗李世民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也对吧?”燕王强忍着气,道:“那自然也是对的。”
“那,我王觉得,一个好的将军,对手下,要怎么管?是把事情交代下去呢?还是事事都要自己来做?”丘宇似乎感觉不到燕王在压制自己。燕王道:“知人善用,让手下尽可能历练。正如你以前帮我治军时所言,若事事亲为,下属不得历事,还生怨隙,恐上司疑其有异心。不若让其多劳,明赏功劳,若有罪过,亦不姑息。并使之觉在军中,大有奔头。如此,将不累,军心定。做将领的,不一定会比属下做事更聪明,也不一定做得比属下好,令各司其职,便是做将领的职责。”
丘宇没想到燕王对自己的话还记得那么清楚,那这事更是有门了,道:“这清闲皇帝的意思,就是望我王以后把事都交代下去,而不是太祖皇帝般,做个辛苦皇帝。”燕王瞪着丘宇,丘宇看燕王的眼神就知道,要一个皇帝完全相信朝臣,那是不大可能的,笑道:“历来,做臣子的,首要学会的,乃是欺上瞒下,洪武皇帝之所以用锦衣卫监视朝臣,这效果有多大?”
燕王本恼气的心,这会立时冷下去,历代的皇帝,和臣子总有一种微妙的关系,臣子怕皇帝不高兴而废了自己,总要报喜不报忧,且尽量瞒着皇帝获取利益;而皇帝也不信任臣子,总要依靠各种手段,去了解臣子是否忠心,但又不得不要依靠臣子去统治。洪武帝设立锦衣卫此举,亦是不得已,而锦衣卫因为是皇帝亲信的缘故,常常仗势欺人,自己也是厌恶有加,但想到自己以后真做了皇帝,不这样做,恐怕也很难。问:“依你说,要怎么办?”
丘宇道:“当官的一举一动,直接受影响的,还是老百姓,若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为自己的利益,而监视着官员的行为,而官员若是不能替百姓做好事情,平庸、贪污、舞弊,刚愎自用等,百姓便可撤换掉他,那做皇帝的,岂非要省很多事?”
燕王马上想到这贱民如何能监督官员?脸上顿时露出些不快。
丘宇习惯了平等思想,哪想到燕王想的尽是些贱民思想?其实,君轻民贵的口号,只怕历代君皇,都没当过一会事。而丘宇却正想从这方面着手,问:“我王之想,是家天下,还是国天下?”
燕王这会已经懵了,没想到自己的这女婿原来是个装疯卖傻的假笨蛋!以前那顺从乖巧的家伙,叫打仗就打仗,叫去赴武林大会就去武林大会,这会成了咄咄逼人的聪明人!
丘宇也知道,那以后平等的思想,即使是燕王这当世豪杰,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弄清楚的。
燕王心里虽懵,脸上仍是不露声色,问:“此问何以出?”丘宇这会很想喝杯茶,但岳父大人都没茶喝,自己也只好舔干唇,道:“我王可有感觉,只要是我汉人统治,不论刘邦的汉朝,司马炎的晋朝,还是唐太宗的唐朝,宋太祖的宋朝,那都只是改朝换代而已,然五胡作乱,安禄山造反,蒙古人建元,都被汉人视为亡国。”
燕王称是,心里已经滴滴答答地盘算,丘宇这下子想说些啥。不过,这小子叫自己假蒙古黄金家族之后,那不是叫汉人亡国?岂有此理!这条须得等会好好与他算计!不过这小子说的也是道理,不论秦汉,还是唐宋,汉人说起来,都好象是自己祖宗似的,换朝就换朝了,反正是炎黄子孙当的皇帝,都是汉人,这等改朝换代,仿佛是自己家里兄弟闹分家。但其他族的就不一样,那对汉人而言,确实是叫亡国!
丘宇接着道:“这就是国天下,其实老百姓不介意是谁做皇帝,刘邦也好,唐太宗也好,宋太祖也好,洪武帝也好,只要能叫他们吃饱饭,过些安乐日子,那就是好皇帝。”燕王默然,没想到丘宇还是极好的孺子,拿出圣人的道理来,好教自己不能反驳,顺着他的道,着了他的圈套。
“而家天下,那是君皇把天下当作自己的家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恕宇直言,洪武帝就是因为家天下,才致有今之大乱,建文没错,燕王没错,错在太祖!”丘宇知道这话必叫燕王震怒,仍是直视着燕王。
果然,燕王须发直竖,若非是密室,只怕屋瓦纷飞,怒骂道:“小子胡言乱语些什么?敢辱及先皇?”丘宇倒不怕燕王,打自己打得过,骂自己还占着理,道:“刘邦分封天下,导致诸侯割据,已叫后来人不敢再分封王土,以免内乱。今太祖还怕外姓夺权,只封嫡系疆土,才有多久?便演变成了诸侯之乱!这就是一心把国家当家产的后果!”
燕王大怒,“镪”拔出配剑,指着丘宇骂道:“自古忠君之事,食君之禄,小子却来胡言乱语,诽谤皇家之事!”谁知丘宇却轻笑道:“看来我王是误会宇的意思了。宇的意思,乃是叫我王把事情放下去,做个清闲皇帝。天下的事有天下的官员担当着,而官员又有老百姓监督着,做皇帝的,只须想想以后发展的大计,做些重大的决策,便是了。老百姓有老百姓的生活,官员有官员的生活,自然,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生活,若是哪个冤案要皇帝过目,哪个县的粮食不够要皇帝调拔,做了皇帝还要操劳官员可以做的事,还要比官员辛苦,这皇帝就过得太乏味了。”
燕王的剑缓缓放下,原来这小子说的是这等意思,道:“那你说,这清闲皇帝要怎么做?”话才出口,就后悔了,自己堂堂一个皇子,竟要问这当官都还没多久的家伙!还有,自己起事之时,考虑到其他王的反应,并拉上那么一两个来参与造反,遂以复太祖旧制为名,按丘宇的意思,那是这分封制以后是不能实行的了。
丘宇还是反问道:“历来,开国君主所创的制度,总是能好好传下去吧?”燕王道:“不错,历代以来,都没见敢擅改祖制的。”丘宇点头道:“那就是说,一个好的制度,总比一个君皇的统治要长久;一个好的制度,才是保证统治的基础!”
燕王眼一亮,那丘宇是说,要使用一种能保证他朱家长久统治的制度,以制度保证统治!
这会可是嘶得他情不自禁地拉住丘宇道:“这制度是怎么样的?”丘宇微笑道:“这制度,必须考虑到最坏的事情发生,即:臣子可能不忠,而发生欺上瞒下的行为;以后的皇帝可能无能,而肆意妄为。所以,这制度必须尽可能地限制官权,也尽可能地限制皇权!而给予老百姓最大的监督权。”
燕王怒气又起,暗想这做皇帝要是无掌握天下生死之威,要来何用?可转念便想到宋朝的钦宗徽宗英宗,自以为英明,结果一败涂地,思及此处,心又冷下,不得不想丘宇这话也对。
丘宇道:“我王还须些时日,才能夺天下,这制度,倒也还不忙着出来,只望我王,现在就能把赋税商税降下来。而这制度之事,以后我王找个地方,先试行,有把握后才全国推广。”燕王暗里吃了一惊,怎么他与沈连城的想法同出一辙?却不知道,沈连城乃是想着自己的利益,而丘宇则是想早些促壮商业文明,进而催发资本主义萌芽,走向良性发展道路。下边的建议,倒是极好,先试着,莫要出大乱子。
明朝的赋税,官府要办些什么事,如打仗、举办节庆活动,都是要先从商家摊派,商家无奈,亦只好提高货价,把这摊派成本算入商业成本中去,造成的后果是老百姓辛苦劳作出来的东西不值钱,加上商税之重,关卡的盘剥,经过贩卖往往老百姓买得起的又不多,反造成恶性循环!是以儒生的重农抑商,其实是最要不得的伪道学!只想老百姓有粮食吃,自己织布穿就可以了,却不想种棉者无粮,种粮者无棉,无商之从中流通,读圣贤书的也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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