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高金刚一面推辞,手上却已接过了珠串,略展开手一看,见颗颗都圆白分明,笑得愈欢,与母亲客套几句,方对婉儿拱手:“太后午后已念了娘子几次,阿爷想虽是天伦之亲,然御前事多,一刻离不了上官娘子,横竖娘子也有旬休,母女之情,留待日后叙述不迟,还是班值紧要,因命下官捎话,请娘子得便,还是早些回去才好。”
婉儿心中不愿,转头去看母亲,母亲却早肃容道:“既是如此,婉儿早些回去罢——听娘的话。”
婉儿眼中又是一酸,微微低头,温顺地“嗯”了一声,辞别母亲,随高金刚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5章 则天(四)
小东西近来花样颇多,夜里服侍得极之周到,她既高兴,又有些疑惑,婉转地向阿青问了几句,方想起是因着什么事——洛阳宫中人手不足,拟选良家子入宫,却被大臣谏止,她正是要收拢百姓之心的时候,便从了谏议,改为自西京宫中选调宫人,小东西自那时候起便更添殷勤,多半是想将郑氏接过来。
宫中这么多人,多一个郑氏,少一个郑氏,于她本无所谓,若能叫小东西感激她,则更是大善,何况有郑氏在手,不愁这小东西不听话,这等事不必等小东西求到她头上再开口,自己提前说了,既是笼络,又显得她明察秋毫,因此她觑床笫间隙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既要自西京调拨宫人,便让你阿娘也跟着来罢。”
她满意地看着婉儿露出惊喜之色,心中一热,又给了额外的恩典:“叫殿中派人派人送她,沿途驿站供奉,如五品例。”说完略觉懊恼,便半是亲昵、半是亵玩般地伸出手去,弯曲着食指在这小女娘的脸颊上侧点了一点:“今夜不用你,叫人换团儿过来值夜,你回去罢。”
小东西分明十分不解,却不敢深究,恭顺地传了命令。已是深夜,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寻了许久,才将韦团儿找来,这期间小东西便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侧,面上既无欣喜,也无惊惶。
她早已见惯了婉儿的这副模样,可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这小东西说了几句话,也不是什么紧要话,事后回想,连一星半点都记不起来,可彼时说话的感觉却极好,好到韦团儿来了、婉儿去时,她竟生出些许淡淡不舍。
她想她大概是上了年纪,又守寡太久,有些寂寞,便唤了团儿与许多小宫人在身前,原样地聊起天,说起笑话——这些人陪她时也是很好的,虽然没什么见识,谈吐之间也粗鄙的很,可胜在个个都极善揣摩她的心意,她一点头,这些人便连声附和,她一蹙眉,这些人便出言谴责,便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在她面前也表现得极为得体,真正做到了以她之意为意,以她之心为心。
可不知为何,在这样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中,她竟依旧觉得有些寂寞,明明那小东西也从来只是这样奉承她,什么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可她就是觉得,这小东西与这些人不一样。
她至今记得这小女娘在弘文馆中与诸学士抗辩时的模样,那张脸庞明明生得那样斯文秀气,说起话来,却天然带着一股飞扬神采。她最喜欢看见这样的后辈,再加上这人又是她所知的上官氏之子,便自然而然地动了惜才的念头,甚而不惜破了一向的规矩,破格将这仇人之后、罪婢之身封为了才人。
婉儿倒一直没有让她失望,无论在公在私,白日黑夜,都叫她很满意。
她意兴阑珊地半眯了眼,宫人们见她脸色,早识趣地散开,有几人服侍她躺下,有几人退去了外间,寝殿中顷刻便静没人声。众人走后,韦团儿却还没走,只是体贴地上前,替她捏肩揉腿,团儿而今也学了些推拿手段,虽不及婉儿熟稔,却也足敷使用,她在这样殷勤的服侍中,渐渐地便将这一时而起的小小遐思扔在脑后,一觉睡到了天明。
郑氏来得很快,自官道而过,不几日便入了宫。婉儿特地来向她告假,这小娘子的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掩饰不住的喜色,看人时眼神都更灵动了几分,她喜欢这样灵动的婉儿,痛快地赐了个同五品出去,满意地看见婉儿眼中欣喜更甚——这小娘终究也为外物所动,在乎起这些功名利禄的东西了,说来也算是她的一件小小得意之事。
她愉快地看着婉儿脚步轻快地离去,不知不觉地竟又想再向这小东西加恩。倒也不算是格外显眼的赏赐,不过是些小小恩惠,给这上官小娘子更多一些脸面,从此更知权势得意的滋味而已。这念头临时而起,还未经思虑,忽地又被打断——韦团儿请见,说有宫中密报。
这是大事,她立刻便忘了婉儿,命韦团儿近前,远远便见团儿一脸肃穆,步履匆匆,仿佛又要告某个亲王、驸马。都中近来不甚太平,若是这样的人物私下要反她,由不得她不重视,她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屏退从人,叫韦团儿走到眼前,沉声问:“怎么了?”
韦团儿郑重对她一礼,这是团儿要告某个重要人物时常有的姿态,她的心紧了一下,仔细回想近来局势相关之人,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谁不在她的掌握中——莫不是与睿儿有关?韦团儿既说是宫中密事,多半是韦欢?
她心中猜疑,肃容正色看着韦团儿,却听这户婢道:“上官婉儿不忿千金公主得太后的宠爱,蓄意排挤,羽林长上冯小宝乃是千金公主所进之人,专为侍奉太后而来,她却百般阻挠,不愿其觐见,其后又欲将他阉割引见,未果,乃将他调入宿卫,使冯郎君不能得见天颜,妾偶然听见,实在替冯郎君和千金公主不平,特来面见,望娘子洞烛奸邪,除乱安正。”
她不悦地看着韦团儿:“就为这,你便特地这样过来,带着这种脸色?”
韦团儿一怔:“娘子平素最恶身边人的欺瞒,且上官婉儿身为娘子近人,而胆敢拨弄娘子,排挤公主…”
她明白了:“你是自谁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首告的人是谁?有什么证据?”
韦团儿不自在地道:“总是平常那几个人,七弯八绕地打听来的。”被她冷冷一瞪,追问一句“那究竟是谁打听的?何时、何地、自何人口中听来?”方嗫嚅道:“是…有人匿名投书在妾那里。”
她愈益不悦了:“有人投书你便信了?且不说千金公主虽进了这人,用或不用,却在朕躬,也不说婉儿之意,循章照礼,并无可议论之处,只说婉儿是宫官才人,如何管得到宿卫府兵?你说的倒是轻巧,‘调入宿卫’,武三思、武懿宗、邱神勣、李孝逸…这几个谁是她摆弄得的?”她忽然住了口,明白了这份漏洞百出的密告的高明之处——那些胡编乱造的理由都是引子,密告之人真正倚仗的,是‘调入宿卫’这句话,倘若婉儿真能因一己之私,随意便将一个市集卖药的货郎调进自己的亲信重臣所掌管的宿卫…可惜当初冯小宝调入宿卫,虽是经婉儿之手办理,实际则是她的意思,是她临时想要试一试这冯小宝的根底罢了,此人入宫毕竟不甚光彩,只几个侄儿和日日在她跟前侍奉的几人知晓,密告之人显然不知这点,所以露了马脚——可这人偏偏又隐约知道婉儿与自己之间的那点不可说之事。
她挑眉看着韦团儿,这小婢仗着自己准过她“风闻奏事、不问根由”,近来咬人咬得极狠。她最初倒是喜欢这种狠劲的,毕竟不如此,无以使人惶恐怖惧,可近来韦团儿做的却实在是有些过了,无论此事真是风闻而奏,还是故意夹私排挤婉儿——多半是后者——此人都已不堪大用。
她轻轻垂了眼,止了团儿欲出言辩解的势头:“不必再说了,下回要告谁前,自己先仔细想清楚。你走罢,以后要请见前先经宫门通传,不许再如今日这般,直接入内请见。”
说话间,倒坚定了要给那小东西加恩的心思,立刻叫人来:“赐上官婉儿之母郑氏菜。”
高延福恭敬领了旨意,转头便吩咐他的义子高金刚领着一队内侍,快马入城。
第266章 心魔(十七)
婉儿自武后跟前退值时天已黑了——武后今日似格外慈和,留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又问起母亲的起居,说改日要召母亲来御前觐见——婉儿心内留意,言行愈加恭谨,自内殿门中踏出来,恰与奉诏入内的高延福遇见,便端端正正一礼:“高翁。”
高延福本就行得从容,见了她越缓了脚步,低声笑道:“今日韦团儿来了,行色仓促,说是有要事禀报,待进了里面,单独回了一番话,却不知怎地惹了太后的怒气,命她以后入宫必经通传——她去以前,太后未曾说什么,出来以后,却命向郑娘子赐菜,又问了你什么时候走的。”
婉儿心中一凛,轻声说了一个“谢”字,看着高延福进去以后方慢慢离开,自己在屋中独坐良久,回想起母亲的嘱咐,较之白日一时的惭愧,更添了几分忧虑。
她倒不以韦团儿为心腹大患。此人起自奴婢,本无根基,又是经密告而得拔擢,不得人心,武后用得着她时得势,用不着时略加疏远,便自有人去落井下石。武后所用之人,大体如此,进则幸进如平步青云,退则猛退如悬崖直坠。她所忧虑者,反倒是高延福向她示好这件事。
高延福此人倒不甚严苛,同在御前,彼此相见,亦有几分同侪情分,寻常示好,自然不值得她这样惊醒。然而今日远非寻常可比。
武后待身边人,宽厚时甚是宽厚,物料钱帛,从不吝惜,亦常与小宫人作平常戏语,并不常摆弄些主母架子,可若有人犯了她的忌讳,其处分严苛,也远甚平常之主。泄露御前行踪言语,便是她的大忌。高延福在武后跟前已有二十余年了,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却偏偏冒着犯忌讳的险做了,一定别有所图。仔细回想,高延福做这些事唯一所能得到的好处,大约便是令婉儿去对付韦团儿了——武后身边的每一个人,看似安分守己,其实却都有自己的计较,贺娄氏以干练进,勇于任事,不守定规,却颇有些锱铢必较,一事兴荣,高延福与婉儿都未必放在心上,她却毫厘必争;李氏年资尚浅,也不是最得宠的,却极贪财;阿青虽是一心想着武后,除去尽忠职守外,一举一动也宛若木头人一般,可却极其护短;高延福老奸巨猾,万事不肯出头,谁也不肯得罪;连新受重视的崔明德,一言一行,也见得心机深沉,绝非易与之辈——还是世家大族。这么些人,都还只是武后近侍的冰山一角,更不必提朝中那些或诙谐、或沉稳、或有文采、或有雄才的大臣了。
上官婉儿只是武氏太后众多随从中的小小一员,有些才气,有些本分,有些家世,有些亲近,脸皮在这么些人中也是中等偏上的厚,背弃祖、父之仇,觍颜侍奉床笫,除此之外,却再看不见什么令武后非用她不可的地方。
今日之韦团儿,未必就不是他日之上官婉儿。
婉儿有些心烦地阖上眼,和衣倒在睡榻上,静静地思索着日后的对策,然而越是焦虑,反倒越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不但如此,在榻上反复翻了几次之后,思绪还飘到了旁的地方去了——武后已不年轻却依旧极具吸引力的白皙肉体,袍衫下若隐若现的腿线,御榻上欲生欲死间随口说出的爱娇话语,还有那张既坚毅又妩媚的端正脸庞。
婉儿觉得倘若自己是个男人,事情恐怕就更简单些,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一个面首,一个趾高气昂的幸臣,凭借男女之间天生的吸引讨太后的欢喜,或者如那冯小宝一般,生得一件天赐巨器——这都是旁人夺不走的优势,专属于一人,而不是如她这样,什么都有一些,什么都不像。她想让自己有些独特之处,足以长久地吸引着武后的注意,维持她在武后身边的地位,而不是如韦团儿一般,好用时用一用,不好用了,随手丢弃,亦不可惜。
至少,她要让武后觉得可惜。
母亲说庐陵王妃派人送过礼时婉儿并不惊讶,以她今时之身份,本当得起众王公大臣的按时节进的随例,何况这位王妃一向最会做人,时时处处,都打点得极为周到。
但婉儿没想到这份礼这么重——一份父亲登科时所写的试卷真本、一份祖父陪驾侍从时偶然留下的图形摹本。
母亲事先也不知这礼物是什么,待婉儿开启木匣,拿出已卷了边的试纸,见到熟悉的字迹,骤然捂住口鼻,痛哭失声。
婉儿长久地凝视着摹本中的祖父,这位先帝朝的宰相在画中显得格外清俊儒雅,于诸宰相中最为年轻,却最为耀眼,御辇上壮年的帝王敦厚宽和,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庐陵王的武后满面都是做人母亲的温柔慈祥,谁也不知道,短短数月间,这画上最意气风发的宰相便身死家灭,再过十余年,连庐陵王也被废黜流放,妻子无依,画中其余的人,或死或流,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唯有武后,自那时至而今,独掌大权,屹立不倒。
这样的人,真的会长久喜欢一个人么?还是说,唯有让自己一直…有用?
宫中是这样奇怪的地方,什么事情都像是秘密,在面上绝无人公开谈论,然而什么秘密,又都像是守不住,无论好事坏事,早晨传出来,午后便能流遍后宫,到了傍晚,就连永巷的粗使小儿都能将今日贞观殿里发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喝酒赌钱时说得头头是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