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10日,星期一。
京城东城,东长安街2号,也就是TA门往东数、街南侧的的第一个门牌。
这里是外资委/外贸部等数家部委的总部办公地点所在。
顾骜来这里也不止一次了,只不过此前都是实习人员的身份。
他拿着自己的档案。包括里面夹着的、两天前刚新鲜热辣签发的本科、研究生毕业证;学士、硕士学位证。
走进了人事司的办公室。
看到一个女办事员,顾骜就礼貌地过去,递上自己的材料:
“同志您好,我是外交学院的,约好了今天来报到。”
女办事员每天都要接待不少人,不光是来报到的新同事,也有待遇申诉、甚至请求排队分房的。
事情很杂,所以也不可能把每天要来哪些新同事记在心里,只能是遇到一件事情就翻看一下有关文档记录。
在电脑没有普及的年代,人力资源工作本来就是这么办的,效率低很正常。
顾骜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只是年轻得可怕。
这个18岁的年轻人,居然已经外交学院硕士毕业、然后来外资委正式报到入职了!谁让他15岁就上大学了呢,而且大一还只上了一个学期。
逆天啊!肯定黑幕啊!——如果摆在后世网络时代,这样喷的人肯定不少。
不过,作为开眼看世界的人,顾骜自己对于干部年轻化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只是中国人喜欢论资排辈,所以干部年纪偏大而已。放眼全球,年纪轻轻就从政有成的牛人并不罕见。
比如大洋彼岸的美国,乔治敦大学外交系68级的克琳顿学长,就在本科毕业后7年、区区29岁时就做到了州司法部长、32岁做到州长。也没见美国人民抨击狂怼黑幕,对吧?
(把克琳顿的成就挪到中国来对比一下,29岁厅长、32岁省和谐长,恐怕能吓死人。)
女办事员便是怀着极为好奇的心态,经办了顾骜的材料。
当她仔细看清了顾骜的履历以及对应的待办文档后,便忍不住肃然起敬。
“顾处长,这边请,我先带你去领办公室钥匙。具体的手续材料,一会儿我再给你送去。”
“不客气。”顾骜微微一点头,就跟在对方后面。
女办事员一边走,一边礼貌地侧头解说,并控制着自己的步速,尽量与顾骜并肩而行:“你的安排,主任和副主任都有交代过,一会儿带你去台港澳司、台资管理处。你入职后的岗位,是台资管理处的副处长,不过我们外资委都是高配的,所以考察期一过,就是正处级待遇。”
1980年的外资委,除了办公厅、政策研究室、人事、财务、监察这些职能性的司级内设机构之外,在业务领域,主要有这么几个司:
条约法律司(分管外资合作的国际条约)、外国投资管理司、台港澳资管理司、对外援助司、对外投资合作司……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伦不类针的特设机构,比如“丝绸配额协调办公室”、“机电和科技产业对外合作办公室”。都是具体针对某些要重点扶持的产业,专项设立对口部门,也算是这个管理混乱时代的特色了。
顾骜被弄到台港澳资的管理部门,显然是结合了他实习阶段的功绩和能力特点微调过的——因为一年前,他配合了中信信托做局,完成了首笔港币信托债,后来又做成样板工程、接待了曰本财阀考察团、促成了300亿日元的首笔日元信托债。
外资委因此觉得他在引进港台资金方面,有点门路和能耐,也未可知。
他正在琢磨着上面的用意,女办事员又提醒了他一句:
“顾处长,虽然国家法律目前不是很明确,但是您既然是正式的外资部门官员了,有些涉及相关领域的生意,你最好不要再亲自有经营行为,那是违反纪律的……”
“我明白,我早就转出去了。我也不搞涉港和涉台的生意的。”顾骜满口答应,示意不会让领导难做的。
他有个在哥大读国际商法的表哥,这种掩饰真实持股人的法务勾当,当然可以轻松搞定,个中细节,无须赘述。
同时,他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无论是表哥陆光复那里,还是姐姐顾敏那里,抑或韩婷那儿,顾骜都可以分散伪装持有一部分股权,同时确保用抵押可转债的形式充分控制。
这种模式要长期下去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两三年内不会有大问题,只要自己的股权价值别出现太快的爆炸式增长就好。
说清了基本情况后,顾骜已经被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那是一间两人共用的办公室,有两名副处长在此办公,由此也可以看出长安街上“居大不易”,副处长都没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处长以上才行。
“肖处长,这位是新来的顾处长,刚从外交学院毕业来的。”女办事员一进门,先为顾骜和同事相互介绍。
对面的肖副处长是个35岁左右的平头男,看到顾骜时的第一眼,也是受到了莫大的视觉冲击。
本以为35岁混到正处级待遇的副处长,已经算仕途飞黄腾达了,结果对面这家伙比他年轻一半。
“肖哥好,我顾骜,以后多多关照。”顾骜主动跟对方握手,然后在桌上散了一盒五支装的“白毛女”雪茄。
“小顾是吧,啧啧,真年轻。我叫肖正,不用客气。”肖副处长说着,主动撮起两根雪茄,摸出火来,给自己和顾骜各自点上,
“许处长正在开会,一会儿下午会给处里大伙儿转达会议精神,到时候会正式给大家介绍你的。处里人不多,总共三个科,十几个人而已。
听说,你原先是跟着*副主任、还有‘机电和科技产业对外合作办公室’的包处长混的吧?你的几幢功劳,我也都有隐约听说。”
(注:大家不要小看“机科办”,虽然后缀只是个办公室,但人家是司局级的。而且正是去年改制时,由一机部到N机部等一堆工业部的“外事局”合并而成。
包括突破巴桶灰区封锁这种不能说的任务,也要这个办公室参与。在中央,有很多顶着办公室名义、但其实级别高得吓人的单位。)
“不敢当,适逢其会而已。”顾骜连忙谦虚。
肖正笑着调侃:“实话实说,老包比许处长有前途,他是一两年里又要高升的人。不过,你刚毕业,机科办那边又腾不出位置来,所以先给你到这儿过过桥。
我也知道你不会待久的,只要你立功,随时都能调走。就算不立功,最多熬半年考察期、有点苦劳,也会给你平调的。”
顾骜虚心请教:“愿闻其详。”
肖正挥了一下雪茄,示意道:“台港澳司,年初的时候只叫港澳司,当时形势还不明朗,国家也不敢提引进台资。所以台资处是四季度刚刚设立的,所有人都是凭空抽来的,空缺多得是。
机科办那边都是成熟业务,一个萝卜一个坑,凭空加个副处长,难度可就大了。人家那边也都干得好好的没犯错,直接调到台资处来给你新人腾位置,多得罪人。等你也是副处长坐稳了,平着对调,看起来就不扎眼了嘛。”
顾骜恍然大悟,看来他的考察期,就要在台资处度过了。一切只能怪官场规矩。
开放初期,大陆对外部资本的利用,也是分阶段落地的,港资和日资是最早的,因为完全没有政策风险障碍,对方也愿意来。
早期去特区投钱的,也基本上都是香江富豪。而台资就涉及到79年1月刚刚中美正式建交后、美台断交带来的低谷期,连续好几年湾湾人闭关自守。
82年后,随着廖主任的接触,局势有所松动,但台资也不想去已经被港资盘踞成主场的深市特区乃至珠三角。
历史上一直到84年,邓伟人公开表示“深市的经验证明,搞特区的决定是正确的”之后,内地第二批开放城市名单公布。而后,台资集中挑选了姑苏这个开放前沿,开始海量涌入长三角。
后来国内30年的“百强县经济榜单”上,姑苏下辖的县级市坤山之所以蝉联榜首,就是因为那里是台资集中宣泄的突破口。
可以说,珠三角是港资的后方大本营,而长三角才是台资的大本营。
“被安排到这么一个单位来,想要立功倒是有点麻烦了,这两年台资根本不可能引进成功呐,只能做点事务性工作了……
眼下对于台商来说,来大陆投资几乎就等同于在对岸被认定为‘叛变’,风险太大了。除非有极大的诱惑,让他愿意抛弃在湾湾的事业根基,投资后举家迁移到香江,否则根本不可能来大陆的……”
顾骜琢磨着自己短期内的工作,不由有点放弃。
算了,没机会就混日子吧。
磨个半年洋工,勤勤恳恳做点基础的事务性工作。等考察期一过、待遇实锤转正。
甚至到时候自己再申请停薪留职去读博士,也没什么——以应届生直接去读博士,和已经坐实了县处级待遇的副处长、然后去读博士,效果和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顾骜如是盘算着,花了半天时间跟同事们稍微处了一下人际关系。又跟肖正去机关食堂一起吃了午饭,就等下午许处长传达委里的会议精神。
肖正跟他关系还行,或许是因为对方知道顾骜不会在这个处里长期待下去,将来肯定是他肖正接许处长的班——
如今刚成立的台资处,就只有肖正和顾骜两个副处长,在一个副处长注定要过过桥就调走的情况下,另一个副处长将来接正处长的班也就笃定得多。
就算顾骜走后再来了副处长,或者从科长里提拔一个副处长上来,与肖正的资历差距也比正常情况更大。
没有了利益冲突,同事关系自然容易处理。
午后,许处长回来了,跟顾骜和颜悦色地交代了一些近期的工作重点,让他慢慢熟悉起来。一开始许处长还怕顾骜少年得志,会比较激进,后来看顾骜挺耐得住性子,并没有想急于立功,许处长也就放心了。
死气沉沉的机关生活,很快就过去了一周,顾骜看起来是那么的人畜无害。
唯一让人颇有微词的是,顾骜办公室里的电话,国际长途费总是特别高,不知道每天还在私下里密谋些什么。
不过,既然是在外资委各种单位工作,为了招商引资多打点儿电话,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其他人只是想打都没有什么海外关系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