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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朝会结束之后,德庆皇帝就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了赵俊臣。
说起来,赵俊臣与德庆皇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单独相处了。
从某方面而言,这也是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渐行渐远、貌合神离的一种表象。
见到赵俊臣之后,德庆皇帝的态度很是亲切,但已是不复曾经的随性与肆意;与此同时,赵俊臣的态度也很是恭谨谦卑,但同样是不复从前的卖乖讨好。
谈话之间,德庆皇帝先是关心了赵俊臣的身体近况,然后又向赵俊臣征询了一些朝廷政务的意见,涉及到了河套战事、南京六部、商税改革等等,甚至还重点讨论了户部向德庆皇帝借银子之后的利息问题。
但偏偏,德庆皇帝至始至终都没有向赵俊臣询问关于漕运困境的问题——按理说,这才是朝廷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也是德庆皇帝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这是因为,德庆皇帝心中很清楚,以朝廷的目前情况,若是使用寻常手段的话,想要在短时间内解决这场漕运难题,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欲行异乎寻常之事,就必要用异乎寻常的手段,而这种脱离常规的手段就必然是要引发大量争议的。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德庆皇帝绝不会主动问,赵俊臣也绝不会主动提,若是赵俊臣最终顺利解决了漕运难题,也没有引发太多的争议,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德庆皇帝不必再为漕运的事情而担忧,赵俊臣也再次立下了大功。
但若是最终没能解决漕运难题,又或者是解决了漕运难题之后引发了太多的争议,那就是赵俊臣一个人承担责任,德庆皇帝因为事前并不知情的缘故,也无需帮着赵俊臣分担压力。
从这方面而言,赵俊臣与德庆皇帝君臣二人的关系固然是不复从前,但他们的默契却还保留着。
谈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德庆皇帝突然从手边抽出了一份奏疏,说道:“这是你返京之前送到朕这里的一份奏疏,说是希望朝廷出手惩治山西巡抚李勋的时候,最好不要波及李勋的家人……可是考虑到了安南伯郑芝龙的情况?”
赵俊臣点头道:“确实如此,李勋乃是郑芝龙义父李的后人,若是陛下您株连了李勋的族人,就表示的血脉断绝,任谁也不知道郑芝龙收到消息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您也知道,安南伯他一向是听调不听宣,朝廷目前正值多事之秋,最好还是不要刻意刺激他!只是重惩李勋、留下李勋族人的性命前程,再向安南伯传去一封旨意,告诉他朝廷的这般做法就是为了给他一个面子,想必安南伯也会领情的。”
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德庆皇帝的表情有些不爽快。
身为九五之尊,德庆皇帝早就习惯了乾坤独断,最讨厌被迫卖人面子,安南伯郑家也早就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如今还不等安南伯郑芝龙做出反应,朝廷就要顾及他的反应、率先做出让步,这就让德庆皇帝愈发不快了。
见到德庆皇帝的表情变化,赵俊臣轻声说道:“陛下,臣的这般建议,也是为了朝廷大局考虑!以您的英明,自然也是看出来了,最近这些年来,各地频频遇到天灾、粮食常有欠收,国库存粮时不时就会告罄,粮食缺口也是每年都会扩大,臣拆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维持了基本周转,没有产生太大的混乱……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时手段,民间粮价近年来已是翻了一番,百姓们皆是苦不堪言!朝廷的耕地也就这么多,想要大幅提升粮食供给只怕是很难,臣的农务改革也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才能见到显著成效……”
说到这里,赵俊臣面现苦笑,又说道:“臣固然是有办法赚银子,但银子现在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经常是手里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粮食!这般情况持续下去,臣担心朝廷迟早都会遇到一场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所以,臣为了李勋的族人求情,也是迫不得已,就是想要趁机示好于安南伯郑家,再通过郑家寻到一些新的买粮渠道,郑家的船队庞大,行动范围包括了中华境外的几十个小国,必然是可以帮助朝廷渡过这两年的难关!”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解释,德庆皇帝的表情依然是有些犹豫。
德庆皇帝也知道朝廷的粮食隐忧,但终究不是迫在眉睫的麻烦,也就不想要主动向安南伯郑家示好。
赵俊臣知道德庆皇帝一向好面子,就再次劝道:“不过,这也只是为了利用安南伯郑家一时而已!等到臣的农务改革、商税改制、川盐开发等等举措皆是见了成效之后,朝廷就再也无需为钱粮而烦心了!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既有源源不绝的钱粮补给,又有北击蒙古收复疆土的赫赫战功,士气民心皆是不缺,安南伯郑家就再也不是朝廷的对手,陛下您到时候想要逼迫郑家低头服软,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一次,德庆皇帝的表情稍有柔和,终于是心动了。
沉思良久之后,德庆皇帝又问道:“这封奏疏之中,你还举荐了阁老左兰山离京前往山西、继任山西巡抚之位,可也是为了你下一步的商税整改计划?”
赵俊臣依然点头,道:“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等心思!随着联合船行的走向正轨,朝廷东南数省的商税整改已经初见成效,仅仅是半年时间,朝廷的商税收入就增加了三倍有余,今后还会越来越多!
所以,臣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把商税整改推行到西北数省,效仿联合船行的成功案例,也把晋商、陕商联合于一处为朝廷效力!更何况,山西连接着直隶与陕甘三边,随着朝廷正式收复河套地区之后,这个位置也是至关重要,关系到陕甘三边与河套地区的后勤补给,绝不能有任何轻视!
这样一来,山西境内就必须要有一位拥有足够份量的朝廷重臣坐镇!臣思来想去,还是以左兰山左阁老最为合适,他不仅是份量足够,也懂得一些商税整改的事情,由他担任山西巡抚,朝廷的各项政策就可以迅速推行了。”
德庆皇帝再次沉思良久,终于是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两件事情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明天早朝上,朕就会宣布左兰山的任命……不过,朝廷与安南伯接触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朕自然会另派一位合适人选前往福建联络郑芝龙,你只要帮着提一些建议就行。”
赵俊臣的诸般说法固然有道理,但德庆皇帝是绝对不允许赵俊臣与安南伯郑家建立太紧密关系的。
这两股势力若是勾搭在一起,即使是德庆皇帝也会头痛不已。
相较之下,任命左兰山为山西巡抚就只是一件小事情了,虽然是扩张了赵俊臣的势力影响,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扭转朝廷财政入不敷出的局面,只要是朝廷财政彻底迈入正轨、短时间内再无忧患,德庆皇帝就再也不必依赖赵俊臣的手段,到时候想要拔除赵俊臣的势力也未必就是多困难的事情——至少,德庆皇帝如今就是这般想的。
德庆皇帝却不知道,赵俊臣早已经派出了自己的使者许庆彦,这个时候已经护送着李勋的家眷族人,快马加鞭的奔向福建境内了。
但表面上,赵俊臣依然是一副恭顺模样,连忙答应了下来。
谈完了这些正事之后,德庆皇帝又与赵俊臣说了些家常,还刻意夸赞了如今已是贵为惠妃的赵颖儿,说是赵颖儿进宫之后一向是表现贤惠妇道,深得德庆皇帝的喜爱,今后还要寻机再抬一抬赵颖儿的位置。
这显然又是一次刻意的示好与安抚了。
说到赵颖儿,德庆皇帝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一直伺候惠妃的那个侍女……叫做张招娣的女子,你可有了解?她的家世如何?为何会留在惠妃身边伺候?”
听到德庆皇帝的询问,赵俊臣则是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一丝疑惑与思索,似乎是第一时间无法联想到张招娣究竟是何人。
思索片刻后,赵俊臣摇头道:“这个……惠妃尚未入宫的时候,臣倒是见过那个张招娣几次,只记得她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子,家世也不是很好,所以才会成为惠妃娘娘的婢女,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婢女,与臣尊卑有别,所以臣与她也没说过几次话,却是不大知晓详情。”
顿了顿后,赵俊臣又是表情疑惑的问道:“若是陛下您好奇张招娣的身世来历,何不亲自去问她?她自然是不敢隐瞒!”
闻言之后,德庆皇帝眼中闪过了一丝无奈。
德庆皇帝表面上是夸赞赵颖儿有多么的贤惠妇道,但实际上德庆皇帝早就已经受够了赵颖儿的那些让人嗤笑的小聪明、以及善妒浅薄的恶劣性格,只是碍于赵颖儿与赵俊臣的关系,所以才会刻意容忍到现在。
可以说,若是赵俊臣今天垮台的话,德庆皇帝当天晚上就会把赵颖儿打入冷宫,绝不会多忍一刻。
而赵颖儿身边的张招娣,却是与赵颖儿截然相反,她的气质、性格、容貌等等皆是德庆皇帝所喜欢的类型,也引发了德庆皇帝的关注,一直想要把张招娣收入宫中,只可惜赵颖儿的性子太过于善妒,德庆皇帝只要是对张招娣稍有关注,张招娣事后就会遭到赵颖儿的虐待,使得德庆皇帝不由是心生愧意,一直是无法下手,对张招娣的了解也是远远不够。
正是因为如此,德庆皇帝今天才会询问到赵俊臣的这里。
思前想后,德庆皇帝只觉得心累,缓缓一叹道:“妇道人家,还是大气一些讨喜。”
见到赵俊臣又是面现疑惑,德庆皇帝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点头道:“朕乏了,就不多留你了,你尽快前往户部衙门坐镇、解决漕运的事情吧!你既然是已经在朝会上夸下了海口,漕运的事情就一定要尽快解决,否则朕也护不了你。”
而就在赵俊臣行礼告辞、就要退步离开之际,德庆皇帝又突然补充道:“对了,听说你最近这些天与太子走得很近……但朕的心意你也明白,储君废立关系到朝廷之根本,必须要由朕乾坤独断才行,这件事情容不得任何人干涉,你最好是不要给朕添麻烦……说起来,老七的病情好转,也是因为你府里的那位章神医出手诊治的缘故,你与老七有着这层情谊,一向是关系不错,又何必是舍近求远?你回京的时候,朕刻意安排老七去迎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也好好琢磨琢磨,切不要让朕失望!”
听到德庆皇帝的隐晦警告,赵俊臣微微一愣,依然是态度恭谨的垂首答道:“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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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等到赵俊臣离开之后,德庆皇帝若有所思。
按照德庆皇帝的原先计划,太子朱和堉今后遭到废黜之际,赵俊臣应该是一个发挥了关键作用的重要推动者,
到了那个时候,赵俊臣就会引来百官的猜忌、清流的敌视、以及朝野的批评,他原本已经渐渐扭转的声誉也会再次变得狼藉不堪。
然而,赵俊臣返京之后的告病不出、以及赵俊臣与太子朱和堉的突然间结盟,却是彻底打乱了德庆皇帝的如意算盘。
“事情有了变化,但未必就是坏事!等到老三处理了藩王的事情返回京城之后,朕就要与赵俊臣摊牌,让他出力推动废黜之事!朕就不信了,赵俊臣到时候还敢违抗朕的旨意不成?到了那个时候,赵俊臣背叛了他与老三的结盟,也一样会再次的声名狼藉!这件事情,容不得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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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俊臣离开了御书房之后,也是一路若有所思的走到了午门之外,打算去户部衙门坐镇,处理漕运的事情。
不过,赵俊臣正准备乘轿的时候,却发现李成儒正站在不远处,表情复杂的等候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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