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轻做了很久的梦。
梦里?血雨漫天, 遍地都是尸体。她在?尸山血海里?找了很久,没找到师父和师妹。她哭喊,但在?梦里?却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看到一片白光, 圣洁的光芒像是能够治愈世间一切伤痕。她忍不住朝着白光走,走到近前, 看到那发光的物体。
一棵洁白浑圆的宝珠。
她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然?后就醒了。
云轻满脸泪痕, 睁开眼后的第一反应是, 疼。
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那种肌肉被割开后尖锐的疼痛混合着药物作用时火辣辣的疼, 一下下地往人灵魂上戳。
云轻深吸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她看向屋顶。
神乐族的房屋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这屋顶也只是涂了一层桐油防腐,一只壁虎正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她呆愣地看着壁虎。
壁虎动了,飞快地爬了几下, 消失在?房梁后。
云轻视线转了转, 看向发白的窗户。窗外有滴滴答答的声?音, 好?像在?下雨。
她觉得?脸上痒, 刚要抬手擦一下,才发觉手竟然?被人握住。
她的视线继续转低,看到握她手的人。
他应当?是坐在?地上的, 这会儿一手攥着她的手,另一手搭在?床边枕着脸,把一个后脑勺对着她。乌亮的头发铺在?床边,红色的发带缠绕其?中?。
云轻也就没再抽回手,轻轻地坐起身, 掐了个诀清理掉脸上泪痕。
坐在?床上往下看,她能看到,他此刻跪坐在?地上,正趴在?床边睡觉。浓黑的睫毛时不时地颤动一下,看得?出来他睡得?不太安稳。
他脸色苍白了很多,就连嘴唇都有些灰白,云轻叹了口气,心想白榆一定很累很累。
是啊,有那么多人受伤,他总不能见死不救,能不累吗。
更何况,他自己也受了很多伤。
江白榆本来就睡得?不踏实。如履薄冰的十年?人生,使他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警惕。所以这会儿,云轻的一声?叹气,竟使他醒了。
眼睫掀开,他仰头看向她。在?看到她的脸时,好?像才最终确认一切是安全的。
他肩膀微微一松。
“浮雪呢?”云轻问道。
“她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岁晏伤得?比较重,都已经治好?了,辞鲤也没事。”
云轻便松了口气,动了动手。
江白榆好?像舍不得?放开她,他抓着她的手,手心贴到自己脸上,自下而?上地看着她。
他的脸比她的掌心要烫一些,此刻也有了些血色。云轻笑道:“白榆,咱们俩这样,你好?像我的男宠啊。”
江白榆也笑了,拇指用力按了按她的手心,“没个正形。”
云轻另一手也上前,双手捧着他的脸,俯下身体吻了他的额头。
“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
两人一同?走出房间,外面?果然?在?下雨,地面?一片泥泞。
不过,说是雨,也不太确切,雨中?还夹杂着雪花。
云轻好?奇地仰头,视野里?无数雨滴从?高空逼近,速度似乎比寻常的雨要慢一些。
她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雨还是雪?”
江白榆说道:“想必是留云山中?正在?下雪,雪穿过结界落进?神乐谷,由于谷中?暖和,雪花在?空中?化作了雨。”
云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世间的结界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隔绝一切,另一种是隔
生不隔死,也即,只阻挡有生命之物。
前一种结界耗费的修为比后一种多。神乐谷的结界应当?是后一种比较省力的结界,这种结界自然?是不会阻挡风雨雷电等事物。
她抬手,雨滴混着雪花落入掌心,化作一小片水。
“其?他人呢?”她问。
江白榆摇了摇头,“找找吧。”
两人走出院门,看到老枫树一夜之间凋零了许多,地上积了一层红叶。
树干上别着一只纸鹤。
云轻摘下纸鹤,问纸鹤:“浮雪呢?”
纸鹤上传出浮雪的声?音:“师姐,我们在?溪边。”
——
浮雪站在?雨中?,怀里?抱着变回猫的辞鲤。
程岁晏站在?她身边,不发一言。
而?他们周围,几乎所有的神乐族人都来到溪边,除了一些身受重伤暂时下不了床的。
雨滴打湿发丝,所有人都沉默着,面?向某个方向,有人时不时地抬起袖子擦眼泪。
那里停着六张临时搭建的殓床。
浮雪看着殓床,眼泪无法控制,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在?脸上形成两道小溪。泪水顺着下巴滴下,落到辞鲤身上。
辞鲤安静地趴在她怀里,它这次没有不耐烦。
如果她抱着它能够好受一些,那就抱着吧。
云轻和江白榆跑到溪边,看到浮雪等人,云轻唤了一声:“师妹。”
浮雪转身看到是师姐,终于绷不住了,“哇”的一下哭出声?。
云轻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询问地看了眼程岁晏。
程岁晏沉声?解释道:“穆羽妹妹死了。”
云轻心里?一沉,一下子感觉像做梦一样。昨天还有说有笑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程岁晏接着说道:“除了穆羽妹妹,还有四个神乐族人也离开了,丁黎生在?你劈断血浪三叠之后就自断筋脉而?亡。”
云轻听?得?红了眼眶。穆羽妹妹笑着说自己生在?桃花开的时候,好?像还在?眼前,大家都没有好?好?告个别,她就不在?了。
江白榆抿了抿嘴,这些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变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召出金霜玉露莲给大家疗伤。
只是他精力毕竟有限,也做不到完全都治好?,只能先把伤到要害的人草草地治一下,暂时稳住性命,等他休息一下再继续。
有五个人当?场毙命,是他无力回天的,穆羽妹妹就在?其?中?。
云轻才刚醒,他知?道告诉她这些事情必然?影响心情,因此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师飞葭领着几个族人,手举火把走到殓床前。她的满头青丝,如今已尽成华发,披着一头霜雪,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师蕤宾唱起了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悲伤哀婉,云轻忍不住流了泪。雨缓缓地落下,冰冰凉凉地落到人的脸上,和泪水混作一处。
师飞葭点燃师穆羽殓床下的干柴,轻声?说道:“啾啾,一路走好?。”
其?他人也点着殓床,说着“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火焰的热度灼得?人面?颊发烫。众人一片静默,溪边唯有柴火的哔剥声?,以及师蕤宾越发凄绝的歌声?。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浮雪靠在?云轻身边,小声?说道:“希望穆羽妹妹下辈子能够如愿,做一只快乐的小鸟。”
……
把所有逝去的人都烧化之后,云轻看向师飞葭。
师飞葭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此刻走到云轻面?前,云轻对她说道:“族长?,请节哀。”
师飞葭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云轻心里?一提。
师飞葭:“但是,我现?在?还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做。”
“族长?,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清商不见了。”
云轻一愣,“啊?”
师飞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清商年?轻气盛,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我怕他想不开。我先和族人分头去找他。”
云轻问道:“去哪里?找?”
“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没离开神乐谷,也没……出事。”
几人面?面?相觑,云轻说道:“族长?,你把他八字给我,我推算试试,这样也许可以早点找到他。”
师飞葭苦笑道:“我不知?道,他亲娘都不知?道他具体的八字。”
“为什么?”
“他这孩子,在?百子瓜中?还没到日子,自己破开瓜爬出来了,他阿娘发现?的时候也不知?他爬出来多久,自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生辰。”
呃,好?神奇一男子。
云轻只好?说道:“那我们一起找,人多点就能快一点。”
大家这就散开,云轻大致算了一下清商应该在?西南方,太具体的算不清楚。她想了一下那个方向有什么,忽然?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师飞葭还没走远,听?她如此说,连忙问道:“哪里??”
——
师清商站在?玉簪花海里?,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
铅云灰沉,神乐谷斑斓的秋天褪了色,雨水缓慢地飘落,好?像风送来的眼泪。
高洁的玉簪花被冷雨打湿,低下了头颅。
这一刻,他脑中?涌现?出很多画面?。
恢复视力后,他和丁黎生在?外界游历了半年?之久。
他看了浮游山的瀑布和彩虹,看了扶钟山的紫棠大峡谷,看了华阳山的万亩荷花田,看了昆仑山的雪,看了灵苍山的云……
曾经,他每每想到这些,都会觉得?幸福。
可是,当?这些画面?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
不,这痛苦比幸福要深刻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