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榆讲过去的事情时语气平淡, 好像是个旁观者在讲别人的事。
云轻却听得眼眶发酸。
不吃饭,不睡觉,她只?当他是刻苦的修炼狂, 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的原因。
浮雪直掉眼泪, 一边擦眼睛一边说道:“对不起啊白榆,之前?还觉得你是小白脸, 没想到你以?前?在华阳山的日子这么惨。”
“还好。”江白榆说。
程岁晏也红了眼睛, 咬牙切齿道:“这个江病鹤,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辞鲤蹲坐在桌子上, 疑惑道:“江病鹤这么乱搞, 华阳子都不管管吗?还是说,他们是一路货色?”
云轻蓦地想到梦中的仙人。
她原本也怀疑华阳子和江病鹤是一路货色,可是现在看?来……
“如果?华阳子和江病鹤是一伙的,那么华阳子为什么没有直接把金霜玉露莲传给江病鹤?”
辞鲤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有没有可能, 一开始不是一伙的, 后来才成为一伙的?”
云轻幽幽说道:“你的思路还挺别致的。”
辞鲤:“先不管这些……那么, 华阳子最早把金霜玉露莲传给了谁?是直接传给了江白榆吗,他飞升的时候江白榆还得八十年才出生?吧?
或许他传给的是自己的大徒弟,颓山子虞万枝?如果?是虞万枝, 虞万枝自己都没飞升呢,为什么愿意把这么厉害的法宝传给别人?若是没有把金霜玉露莲送出,他自己也不会死。”
它说着,看?向?江白榆,“小朋友, 你和虞万枝是什么关系?”
江白榆摇了摇头答:“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儿子?”
“可能性不大,他没有结婚生?子。”
“私生?子呢?”
“他毕竟是前?代掌门,若是有后代,应该瞒不住。”
“他有没有留下徒弟?”
“他有四个亲传弟子,在他离奇死亡的同时全部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云轻想了想,问道:“那寒鹭子呢?她不是还活着吗,她是华阳子的师妹,说不准对过去的事情有些了解。你有没有见过她?”
江白榆又摇了下头,“寒鹭子所在禁地有江病鹤布置的阵法,我暂时破不了阵。”
“阵法么,”云轻一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她一笑,牵动脸上伤口,忍不住“咝”了一声。
江白榆看?着她的脸,皱了下眉头,说道:“还有一事,云轻。”
“嗯?”
“倾城子所锻炼的魂体算是一个仙器法宝,那碧玉剑上蕴含着仙力,只?是比较少。我怀疑你的金刚不坏之身对凡人有效,但无法抵抗仙力,所以?才会受伤。”
“这样吗,”云轻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偏偏,江病鹤的玉河摇天镜就是一个顶厉害的仙器法宝。
有点难办了啊……
——
几人说了会儿话,正在商量怎么处理?秦染情的尸体,辞鲤净出馊主意,一会儿提议扔河里喂鱼,一会儿又提议烧了当花肥。江白榆沉默不语。
这时,丫鬟抬着食盒来送早饭,云轻见这几个丫鬟都穿着素服,粉黛不施,一应簪环全无,她心里便觉不好,问道:“楚言章他……?”
一个丫鬟眼里滚下泪来,答道:“大公子他……殁了。”
楚言章毕竟魂魄离体时间较长,又被?阴气扫到,他是凡人之躯,禁不得这样侵蚀。除他之外,朝阙楼附近被?阴气扫到死去的,也有几十人。
一天之中,玲珑城里便有几十户人家办起了丧事。
云轻皱了皱眉,虽然在预料之中,但这消息毕竟沉重?,也不知道言禾怎么样了。
……
楚言禾一身素服站在廊下,神色淡淡的,正垂眸拨弄指甲。
这指甲昨天之前?还是用凤仙花染就的鲜红色,现如今已经用烈酒洗的干干净净了。因为沾酒的时间太长,她的手?指到现在都有些痛。
楚星抱着剑,面无表情,门神一样立在楚言禾身旁。
而在楚言禾面前?,院子中,摆了十几条长凳,每个长凳上都趴着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被?薅着肩膀按住,大腿上正在挨板子。
整个院子里回荡着木板击打血肉的啪啪声和杀猪般的嚎叫声。
楚言禾听了一会儿,轻轻抬了一下手?。
木板整齐划一地停住,嚎叫改为呻吟。
楚言禾扫了一眼呻吟的人们,说道:“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论理?,我大哥尸骨未寒,我原本不该发落你们这些老人。可是,你们欺人太甚!
打量我年轻好糊弄是吧?偷懒耍滑,做假账,偷东西,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干的?你们真以为我是面团,那么好揉捏?
我大哥才刚走,你们一个个的恨不得把个城主府搬空,那不如这城主印也给你们好了!”
呻吟的人们连呼不敢,又大呼冤枉。
“冤枉?”楚言禾冷笑,“有觉得自己冤枉的,尽可以?去官府告一状,最好让全城人都知道,你们是如何的冤枉。
是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那种冤枉,还是私拿主家金银器的那种冤枉!我这里的账,可清楚的很?,保证你们每个人的冤枉都写的清清楚楚!”
她说着,看?了眼行?刑的众人,“继续打,给我照死里打,不打够四十板子不许停!”
噼里啪啦,嚎叫声继续。周围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有个丫鬟从外头走进?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楚言禾身边,说道:“大小姐,云仙姑求见。”
楚言禾留下楚星监工行?刑,自己去了花厅见云轻一行?人。
……
云轻觉得,楚言禾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在今天之前?,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直来直往,没心没肺,高兴就笑,难过就哭。
但是现在,她失去了所有依靠,目光却变得沉稳坚毅了。
在巨大的打击面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成长了。
云轻叹了口气,说道:“辛苦你了。”
楚言禾眼圈一红,努力仰了仰脸,把泪水逼退。
她也不想长大,她多?想永远依赖大哥爱哥,永远无忧无虑,永远只?做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可是她不能,现在担子落在她身上,她怎么能逃避,她要撑起整座城主府,她现在要成为哥哥们的靠山。
真的好累啊……
心怀叵测的下人们,蠢蠢欲动的楚氏族人们,还有要找城主府清算的百姓们……
一夜之间,她发现她的世界变了颜色,曾经和蔼可亲恭敬有加的人们,纷纷放弃伪装,露出锋利的獠牙。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等她倒下,像是鬣狗等待分食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她不能倒,她倒了,楚家怎么办,哥哥怎么办!
她在人前?甚至连疲惫都不敢表现出来。
楚言禾等到眼眶的酸涩感消退了些,这才说道:“我带你们去见见大哥吧。”
“嗯。”
说起来,他们来到玲珑城时,楚言章已经继任城主,地魂已被?倾城子融合。
所以?,那个单枪赴国难的热血儿郎,云轻实际从未真正认识过。此生?未能和这样的人切磋一番,不得不说是一场遗憾。
楚言章穿着殓服,躺在灵床上,脸色一片死灰色。
而在他的怀里,竟然蜷卧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狸猫。
楚言禾一看?到猫,吓了一跳,“这里怎么会有猫,来人!”
辞鲤说道:“且慢,这是蓼蓼。”
“蓼蓼是谁?”
浮雪说道:“蓼蓼是你大哥生?前?的心上人。”
三花狸猫被?吵醒了,从楚言章胸口上站起来,睁着一双有些空洞的宝石蓝色的眼睛,呆愣片刻,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最后面向?云轻诸人的方向?。
它问道:“九叔,是你吗?”
辞鲤答道:“是我。”
“九叔!”宝石蓝的眼睛里忽然泪水崩涌,“我就知道他没变心,我就知道他没变心!”
——
深夜,云轻拎着两坛酒来到屋顶。
江白榆坐在屋顶上,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他并未看?月亮,目光平直地落在远处虚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云轻走到他身边坐下,将一坛酒递给他。
江白榆伸手?托住酒坛。他拨开酒封,拎着酒坛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保持仰头的动作,看?向?天空的残月。
云轻侧头看?他,见他的神情像这夜色一样沉静,看?不出情绪。
没有情绪也是一种情绪。
“她其实对我还不错。”江白榆忽然开口。
云轻知道他说的是秦染情。
她说道:“这世间黑白分明的人毕竟很?少,大部分人是灰色的。”
“嗯。”拎着酒坛的那只?手?,腾出食指指了指天空的方向?,他说,“这月亮也一样,圆满的时候少,大部分时候是缺的。”
云轻有些感慨地点头道:“是啊,人这一生?追求圆满,却极少圆满。月亮至少还能每月圆一次,可是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不曾圆满一次。
哪怕是飞升成仙又怎样,神仙就能圆满了吗?那个叫饮梅子的仙人,还不是被?人打得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能够。”
江白榆便说道:“天道远,人道迩。假如我们追求外物的圆满,那就永远不会有圆满的一天。人能做的也只?有内心的圆满,问心无愧,便无遗憾。”
“你说得对。”云轻托着下巴,侧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也在看?她,视线就这样直直地落进?她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