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初伏,天气一下子燥热,白昼拉得漫长,四面环绕的山林拢住了热气,化?成一个巨大的蒸锅。
草木疯长,蚊虫跟着肆虐,夜里难得有几缕凉快的风,高卷门帘,灯下全是?环绕的飞虫,叮得人满头满脸是?包。
原本清幽僻静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间变得门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小小的池子里鱼龙混杂。有些脾气爆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斗上一场。
局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在这酷热的烈日下,仿佛一把火就能着了。
沈岁守在山门前,夜里睡觉都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头,整日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红火,迎来送往没个停歇,短短数月赚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积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凶恶的客人,也宛若见着财神,眉开眼笑的,只挑好?话,点头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话说,活似个画了笑脸的泥人,软绵绵的一团,任谁打都发不出气。
这么?一帮祖宗聚在山下,如若无人看管,恐怕一个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着剑每日往客栈门前一坐,一壶酒一碟菜,与路过的村人谈笑风生,便压得一众好?汉收敛了脾气,不敢作乱。
至于别处的地方,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全丢给当日青淮门内的一众豪杰。
她自己挑起的事端,最后数她最为清闲。
眼见着定?好?的七月日渐接近,赌鬼频频去往街巷巡视,所见所闻叫他?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眼力出错,汇聚在山脚的这帮武者?,该是?来者?不善的居多。连同周边那些大小门派的弟子,其实也对宋回涯暗藏怨念。
偶尔听到他?们几句密谋,不是?在拿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指责“宋回涯揣奸把猾”,便是?一同就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宣扬“宋回涯罪孽深重”。
气得赌鬼捏碎了一个杯子,几次呼吸,才克制住没上前送他?们一顿毒打。
路边的野狗都没宋回涯招人讨厌。
赌鬼深感事态危急,去找对方探问对策。
夕阳斜斜照来,橙黄的暮色之中,宋回涯正在马厩里洗马,见他?出现,擦干净手,热情招呼道:“走,带你去吃饭。”
近日伙食丰盛,餐餐都有好?菜,连宋知怯都吃得面色红润。
宋回涯吃饭时没什么?心思说话,如今好?似连眼力价也给丢了,全程看不出他?快要拉到地上的臭脸。
赌鬼见她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极不平衡,筷子提起又放下,问:“你什么?打算?”
宋回涯迷茫反问:“我什么?打算?”
赌鬼登时感觉一口气堵在肺里,整个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知之明,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边上的剑,乐呵呵地说:“走了。”
窗外的绿叶被卷进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艳红。赌鬼捻起一枚落叶,感觉有些惆怅。
一个藏不住心事的莽汉,硬生生憋着不敢与人表露,夜深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郑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赌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内走动?,竖起两?根手指,颤抖着道:“我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样?,就宋门主,今天还吃了两?碗饭!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郑九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吗?”
“我什么?体格?她怎么?同我比!”
赌鬼冲到桌前,说话间口水四溅,吹得蜡烛火光扑朔。他?两?手将烛台推远,拉着郑九喋喋不休道:“难怪郎君说我难成大事,从前我还不服,如今见了宋门主这种天塌了还要拿来当被盖的狂人,才知自己确实少?了几分定?力。可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来的底气?就青淮门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亏得她还敢用。”
郑九是?为宋回涯说话的:“他?们自己开宗立派,若连一亩三分地都不能看护,任由别人撒野,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用?”
赌鬼满腔倒不尽的苦水,郁郁寡欢地叹息:“宋门主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没一封回来。你说她真有朋友吗?”
郑九实在烦他?,听他?说得耳朵起茧,始终没完,挥挥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赌鬼脱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着手臂,厚颜无耻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这里睡了。我怕你们这些聪明的,提前跑了不知会我。”
郑九:“……”
“我怕,九哥。”赌鬼学着宋回涯的语气,拿腔捏调地说,“你就让我留下吧,到底是?半个兄弟。”
郑九背过身,吐出口气,又转回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过去拿起墙边的铁剑,与他?半夜打了起来。
兵刃的冷光交错中,不觉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开了又谢,一院芳香。
时间转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来了数十年?里最为繁华的日子。
蜿蜒的山脉刚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山道两?侧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郑九等人领着一众弟子,搬来一张香案,几面大鼓,摆在山门前。等着吉时。
赌鬼目光在攒动?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闲来无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党的仇敌。不由两?眼发黑,与身边人耳语道:“果不然,这回怕是?要完了,别是?刚回来没几月,就得卷铺盖滚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宋门主?”
沈岁冷笑道:“江湖都要变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着也要过来。不留山的规矩可与谢仲初的不同,他?们过惯了坐在权势上呼风唤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丢掉这份唾手可得的荣华?宋门主一旦得势,无异于在革他?们的命。”
赌鬼扭头问:“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写的信,你写了吗?”
郑九镇定?自若,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声说:“应当是?在路上。村里无处投宿,总不能倒街卧巷吧?何况宋门主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沈岁说得直白,皱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还不急?来的若是?朋友,手上总该带着礼物。看他?们一个个悍戾凶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这几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对策,要叫宋门主难堪。今日定?要见见血,才能摆平事端,都小心着吧。”
沈岁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倒是?不怕,可见局势如此悬殊,还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愤恨交加道:“总说正道式微,还不是?因为嫉善憎忠之人齐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诩高洁之士,却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试试今日,尤在闭门自守,这偌大江湖沦落至此,满满当当凑不出几个有胆识的豪杰,真是?替宋门主不值!”
郑九“嘘”了一声,打断二人的牢骚。
待到辰时的钟声响起,风停雾散,天山共色,宋回涯依旧没有露面。
一刀客率先出列发问:“宋回涯呢?怎么?还不见人影?别是?临阵脱逃了吧?”
他?话音刚落,一阵喧闹的吵闹从山下传来,隐约夹着宋回涯的名字。
人潮当即朝下方涌动?,混乱中咒骂声不断。
直至宋回涯清越的嗓音逆着风向在众人耳边响起,将那些聒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多谢诸位同道今日赏脸,不辞辛苦,来我不留山观礼。”
就见她信步地从人群中走出。清风拂面,眉眼淡泊,带着种悠游自在的惬意,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下,可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气场,使?得满山豪杰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青年?快步冲出山道,拦在她的面前,振振有词道:“宋大侠这些年?是?杀得痛快淋漓了,可脚下尸骨盈野,欠了多少?血债?满江湖都是?有冤无处诉的苦主。如今你既然放话要给江湖立规矩,请天下英豪来作见证,那么?我也趁此机会,斗胆请宋回涯与诸位英雄讲讲道理,这些因宋大侠而一夕落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该遵什么?规矩?”
他?抬手一扬,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随之走出人群,抱着牌位跪在山道上,低下头哀怨哭泣。
一时间凄惨的哭诉宛如山间低回的风声,萦绕在林野的每一处角落。
赌鬼脸色骤然阴沉,怒斥道:“好?生卑鄙,玩这等阴损的把戏?”
他?就要下山与人争辩,被郑九拦住。
人群再?次浮躁起来。
宋回涯随手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摘去上面的细叶,面无表情道:“我今日,不是?要与你们说道理的。”
青年?当即使?了内力,将声音震荡开,传遍山野,质问道:“宋大侠是?不敢认了?”
宋回涯漠不关心道:“我杀的人是?多,各个死有余辜,没有不敢认的。世?上道理,也不是?谁更会哭丧,就能站得住脚。只是?今日宾客盈门,我懒得浪费唇舌,与你们争辩是?非。”
她甩了下手中树枝,觉得不大顺手,又给丢了,一步步朝上走去。
青年?如临大敌,当即横过佩剑,挡在身前。
两?侧武者?同是?惶恐,手忙脚乱地按住兵器,蓄势待发。
宋回涯停下脚步,笑容和熙道:“我也知道,今日诸位备足了好?戏,等着轮番登场。可我实在没有耐心应付,也无暇一个个招架。这次设宴,本是?为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至于什么?蛇虫鼠蚁,与我并?不相干。但你们既然非要找我不痛快,我干脆也给你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