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虽已?过世,可子孙因蒙旧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铺能供得?起一家花销,在京城依旧有间不小?的宅院。
门口的仆役见三人出现?,弯腰询问请帖。陆向泽尚未自报家门,宋回涯潇洒一句“没有”,浑然不当?回事地往里?走。
护院出手来拦,宋回涯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掌。
几人只?觉自己两条腿跟绳子缠绕住一般,在无形的力劲中不受控制地转了几个圈,等?晕晕乎乎地定住身形,眼前哪里?还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个黄毛小?童。
庭院中灯火融融,宋回涯顺着路边悬挂的彩灯一路走进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献艺弹琴,缕缕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飘动。
说是寿宴,席间竟无人闲聊说话。宋回涯骤然出现?,引起几人惊呼,便显得?尤为喧嚷。
管事见是张生面孔,强闯的姿态又如此飞扬跋扈,下意识要出声训斥。但见宋回涯意气自若,威势迫人,又觉得?不是俗人。刚摆出个架势,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趋步上前,好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贵人做客,恕难款待,还请这边说话。”
宋回涯傲然漠视,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对着一旁仆从支使?道:“去搬几张椅子,摆我师弟边上。我们师门上下今日都来凑个热闹。”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着。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肃冷,低敛着眉眼,殷切道:“师姐坐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边上几人哪敢叫魏凌生站着作陪,当?即跟着起身,惶恐让出自己的座位。
陆向泽这才从拱门后拐进来,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爽朗笑道:“师姐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着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两脚突然悬空,慌乱挥舞了下四肢,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按在一张空座椅上。
献艺的姑娘惊慌中弹错了几个音,面色惨白几分,匆匆低下头。好在此时无人关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测几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无可奈何,命人先换上干净的碗筷,又领着那几位宾客去往别处入座。
瞩目之中,宋回涯八风不动地坐着,眼神随意地往杯上一扫,魏凌生与?陆向泽意会,同时将手伸向酒壶。
陆向泽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众人旁观此景瞠目结舌,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朝堂上,魏凌生脸一沉,就能吓得?大半朝臣缄口无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场寿宴,魏凌生怏怏不悦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声。
他虽脾性温和,极少?发火,可从来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更?像只?藏着爪牙假寐惑敌的猛兽。连对待陛下也多是一板一眼,礼敬有余,恭顺不足。
何曾真的如此听话?更?莫说会看人眼色了。
宋回涯喝了三杯酒,曲子也换了一首。她叫停道:“不用?弹了。”
席间一老者飞速接腔:“宋大侠是觉得?这琴弹得?不好?”
年轻姑娘战战兢兢地停下,抱着琴朝四面行礼致歉。
宋回涯笑道:“姑娘弹的琴自然是高雅动听的,可惜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不懂太多。只?是觉得?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必叫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受罪。”
一人不敢说得?太直白,心下又压不住对她搅局的恼意,阴阳怪气地讽道:“这位是严家的三姑娘,祖母大寿,她出来弹两首曲子贺喜,哪里?能称得?上受罪?宋姑娘是江湖人,想来在外闯荡惯了,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
魏凌生正欲开口,宋回涯抬了下手,将他制止,并不生气,只?淡然一笑:“你们自己问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弹琴。”
不等?姑娘开口,她又斜眼扫向先前说话的人,不温不火地补充道:“当?然,你们问,她肯定是不敢说不的。可她应该是怕我师弟,当?然或许更?怕我。从我落座起,便一直在瑟瑟发抖。今日天气又冷,她穿得?如此单薄,十指冻得?发红,这种人情世故我看了是不忍心的。什么东西?道理都讲不通,还要端到台面上?”
姑娘下意识扯了扯袖口,想将手指藏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相看,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说话,朝她微微一欠身。
“说是贺喜,我见诸位脸上未有几分喜色,更?无人在意这曲弹得?如何,平白糟蹋了这位姑娘的心意,不如不弹。谁要实在喜欢这些丝竹管弦,非得?要听,不如自己上去弹,我不阻拦。”
宋回涯语气说得?轻快,但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好似她才是此间的主人,对着那姑娘点头示意,温和道:“去坐下吃饭。这里?没有你的知己。”
姑娘楚楚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眸光转动,征询地偏向左侧,随后意识到什么,忐忑转向魏凌生。
宋回涯看见她的动作,笑道:“你会发现?,今日在场的人里?,不管是主是客,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我说的话,比谁都管用。去吧。”
“你——”
有人说了一字,见魏凌生都在旁默许,骂她狂妄的话到底不敢出口。
那姑娘将怀里的琴抱得更紧,窥觑她的眼神中有些震撼,提着口气,小?步退了下去。
“好了。”宋回涯见人下去,开门见山地道,“也不必委婉打探,浪费时间了。谁有事相求,直白说出来,别躲在一个小?姑娘背后,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头。”
她这话出来,同桌好些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宋知怯嘴里?嚼着饭菜,粗鲁地打了个饱嗝。
这会儿听明?白了,知道这帮人都欠骂。
她摸摸肚子,脆生生地道:“师父,我吃饱了。”
她刚要点评一下和朱门酒肉,她对面的少?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挺起胸膛,走到魏凌生面前,端正行了个礼,眼带希冀地问:“郎君,听说郎君剑指北上,我虽力薄,亦想报国雪耻。我想参军。”
魏凌生神色不动,正作思忖,宋回涯按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指尖点了点桌面,笑问道:“说起来,季平宣在边关过得?如何?”
魏凌生转过头,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认真思考了片刻,记起是盘平城里?宋回涯救下的那个少?年,答道:“不知道,这个要问问师弟。”
陆向泽与?她对视一眼,简单说:“印象不深。”
宋回涯宽慰地说:“看来就算没成大器,起码也没犯大错。这我就安心了。”
少?年还在等?着魏凌生回答,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提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脑海中不断回忆这是不是哪家王侯贵胄的子弟?或者江湖里?的青年才俊?
宋回涯解释道:“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子,为了很渺茫的一个念头,跋山涉水,几经?生死。我在路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重伤垂危,仍不肯低头。我欣赏他的坚韧,代友收徒。他自愿去我师弟手下历练,从小?兵做起,为自己争个造化。不算多有本事,胜在一腔赤诚。”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挑剔,冷淡道:“你想参军,其?实不用?特意来同我师弟说,真若有心投报,直接去就好,同那小?子一样,披肝沥胆,杀身报国,我师弟不会拦你,更?不会贪你的功名。
“可你若是没那份胆魄,贪生怕死,只?想借我师弟的权柄助你平步青云,那就是自认自己没本事。年纪轻轻少?了份心气不说,倒是好高骛远,想抢别人的功绩,做个人人称羡的英雄?凭什么?这种事情,就算我师弟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少?年面皮快要挂不住,耳朵红得?滴血,抬头看向魏凌生的时候,因为皱紧眉头,眼神被四面的光打得?有些凌厉。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喝了一口。
宋知怯眨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这位小?哥,你敢生气你就完了。我师父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会掀翻了这酒席,再动手抽你两巴掌。对吗师父?”
陆向泽津津有味地看着戏,闻言差点把酒喷出来。
宋回涯特意带着这小?徒弟,是为了方便骂人吗?
一老者听不下去,敲着竹杖出声质疑道:“什么叫贪生怕死,什么又叫好高骛远?还请宋姑娘说个明?白。别是因着前人的恩怨,来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今日这小?子来找郎君开口,不是要郎君多加照拂。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会替他安排。只?是想着,从老将军算起,几十年的生死之交,再赔上我们这几张老脸,多少?有些情面在,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郎君说点什么也好,不说也好,当?是全自己的本分,没别的图求。不料这样简单一个心思,倒叫郎君拿我们当?是什么恬不知耻来打秋风的人了!老夫体面一辈子,还没这样叫人瞧不起过!真是人老啦,该有自知之明?,莫到贵人面前讨嫌。”
边上同伴被他说得?怒火高涨,过去将少?年护到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宋回涯道:“这件事情与?你宋回涯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宋知怯听他们强词夺理,还来骂自己师父,炸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爬上椅子,从高处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求人的时候恨不能装个孙子,被人点破就开始泼人脏水,他自己是个废物?,怎么反赖别人多管闲事?!他要是有我师父那样的本事,需要你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卖脸面?我呸!还不就是没打到秋风,又臭不要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