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不急着走?,留在府里换了身衣服,说要?小睡片刻,借了间?屋子。
一脚踩在窗台,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她脑海中不由冒出个郁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要?偷偷摸摸的?
高四娘的行李被仆从逐一搬上马车,她站在门外,双目红肿,仰头定定望着高府的大门,干涸的眼眶里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居然忍住了没哭出来。
边上侍女扶着她的手臂,小声唤了一句:“姑娘。”
高四娘浑浑噩噩地走?进车厢。
此时高观启还?是没有出面送她。
车夫在外头问:“姑娘,可以走?了吗?”
高四娘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忍不住提出:“我?想跟二哥说两句话。”
不一会儿高观启走?进车厢。
高四娘一看见?他就哭了,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幅柔弱可怜的模样,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哽咽着道:“二哥,我?知道你以前待我?的好,都不算真心。我?知道爹娘的死跟你有关?系,我?也知道他们做错了许多事……但?我?最不知道的,是我?该怎么做?我?、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可能真的是我?太没用了,做什?么事都是优柔寡断,狠不下心。”
她怀里抱着的木匣滴满她的眼泪。她用袖口擦了擦,将?东西递过去,再抑制不住,情?绪决堤溃败,失声痛哭出来:“这些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再也不会回京城了……”
高观启犹豫一会儿,接过木匣,没心没肺地笑说:“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回来就罢了。”
高四娘这几日?做梦,都能梦见?高观启那双凉薄疏离的眼睛。此刻看见?他平易慈和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疼痛如?绞。
哪怕那张笑脸里没有任何亲近。
“可是二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高四娘用力抹了抹脸,最后说,“我?走?了。”
高观启点了下头,走?下马车。前排车夫见?他挥手,喊了一声,驾车远去。
高观启定定站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抬起?头,感觉微弱的阳光忽而变得强烈,晒得他有些头重脚轻。
眸光偏转,眼前的景物俱如?同光怪陆离的虚影,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湍急的河岸上,不真切地看着他们从身边流过。
心事一片浩茫。
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将?他从那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宋回涯站在他身侧,偏过头问:“这么快就送她走??不怕京城里的人说你无?容人之量,连一个小妹都要?赶尽杀绝?”
高观启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带着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轻佻:“有人想要?她走?,怕我?杀了她。何况这样的伤心地,多留几天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方才宋回涯亲眼见?到他孤寂伤怀,真是要?信了。懒得拆穿,“呵”了一声。
高观启收回视线,朝门内一指,邀请道:“近日?家中喜事颇多,设了场小小的家宴,你要?不要?进去喝杯水酒?”
宋回涯摆摆手,敬谢不敏:“你们高家人的喜酒还?是算了吧,我?怕又喝出什?么干戈来。”
高观启顺手将?木匣递过去,慷慨道:“送你了。”
宋回涯瞥了眼,还?是摇头:“算了。你小妹送你的临别礼,你自?己留着吧。我?拿了算怎么回事?”
高观启立马将?手收了回来,可见?方才那份客套极为虚伪,还?摆出一副假惺惺地姿态说:“宋大门主,本想给你个承我?情?的机会,不多,可惜你不珍惜。往后可别来求我?啊。”
宋回涯多看一眼他那张欠揍的脸,都觉得手痒,大言不惭地说:“我?这辈子从不求人,更何况是对你。你不答应的事我?可以去找我?师弟,犯不上让我?纡尊降贵。”
“哦……”高观启意味深长地点头,笑说,“拭目以待。”
宋回涯戏谑道:“而且旁人送高侍郎的礼物,我?是不敢轻易拿的。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只等你打开好取你性命。我?可不想无?辜替你担罪。”
高观启称赞道:“不愧是宋大门主,果真深谋远虑。”
他将?手中东西递给门口的仆役,示意对方仔细收好。
宋回涯抬抬下巴,问说:“怎么一脸命不久矣的样子?不会是等不及要?去地府跟你父亲团聚吧?”
高观启扬眉,表情?地夸张地道:“你竟然还?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安康?我以为宋大门主日夜盼着我?死呢。”
“你忘了是谁救你出来的?”宋回涯感觉面前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只是随口一句,你可别当是关?心啊。”
高观启长长叹息一声,由衷说道:“你这随口的一句,许是近日?说这话的人里,最真心的一个了。”
“所以要?做个好人啊,高观启,不然天天有人盼着你死。”宋回涯说着笑了起?来,颇为自?豪地道,“不过而今盼我?死的人,应该比盼你的多,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落下风。”
高观启对她这异于常人的好胜心只觉得不屑,甩袖轰赶道:“走?吧走?吧,少留在这里看我笑话,我?还?能多活几年。”
宋回涯勾勾手指,一脸大发慈悲地说:“给你一个能承我情的机会。走?吧。”
她在前面带路,不管高观启是不是能跟上,大步流星地穿进小巷,几次兜转,在高观启以为她在故意遛着自?己戏耍时,停在了一座破败的木屋前。
大门歪斜,只虚掩地遮挡住入口。窗户早叫人偷了,此时被一张纸潦草地糊着。
走?近后能听见?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呻吟,又像是无?孔不入的鹤唳风声。
高观启倏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对着他,在小院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高观启抬手推了下门,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轰隆倒塌,掀得满地灰尘如?浪潮扑起?。
天光骤然照入,室内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点。
高观启走?进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墙角处用铁链锁着的人。
老者头发散乱,手脚已不能动弹,侧躺在地,怕在夜里冻死,身上盖了层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发出嘶哑的哀嚎。此刻扬起?了头,与高观启四目相对。
他痛苦的声音忽然停了,见?高观启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红的血痕。
没能挣扎多久,高清永贴着墙面停了下来,打着寒颤,拼命地呼吸。
高观启笑了出来,蹲下身问:“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经回答不了他,只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颓丧地不再动弹,闭上眼睛,淌出两行清泪。
“你哭什?么?”高观启弯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叫他直视着自?己,低声问他,“娘死的时候你没哭,小妹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听见?他的问话还?是睁开眼皮。二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将?彼此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无?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泪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应,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嘴唇张合,发出含糊的气音,高观启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他在骂自?己“孽障”。
高观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癫狂,笑到浑身颤抖、满眼泪水。
他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外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父亲啊,你说得对,我?是个孽障。可我?造的孽,终归比不得你。黄泉路上,就请你先行一步。”
高观启的眼泪成?串从高处坠落,有几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闭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表情?里没有恐惧,更没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一生历经跌宕、见?惯离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咧开嘴角,无?声地说:还?是你与我?最像啊,我?儿……
可惜高观启不随他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从来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她吗?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认,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亲,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会在夜里被她惊醒吗?”
高观启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你再瞧瞧,我?是谁。”
高清永迷离中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想要?驳斥他的荒谬,说是自?己活了下来,却开不了口。
高观启畅怀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赢到最后的人一定会是她。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放我?活着,也不会让大梁有这数十年的动荡。她教了你那么多,到头来,你既没学会她的果决,又没学会她的明见?,所以今日?才会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个废物!”
屋内很快再没了动静。
高观启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几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侧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碰了碰,许是温度太冷,没有知觉。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眼泪没擦,用手背随意抹了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