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怯受赌鬼挖苦,也不生气,只是抹了?抹鼻子,给赌鬼递了?一个“你先开始”的眼神,然后迈开外撇的步子,大摇大摆在院内走了?几步。
她?个子不够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推了?推脑袋上莫须有的斗笠,捏着嗓子烦躁道?:“叫爷爷等得?久了?,怎么才来?”
说着甩了?甩胳膊,露出一个尽显冷酷的笑容,而后捧着肚子跺脚大笑。
她?学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没见过赌鬼动手前的习惯,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发?觉赌鬼无端安静下去,才偏过视线端量起身边的青年。
宋知怯见对方闷声不响,继续在那儿表演讨打,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释道?:“师父。这个,是学的你。”
又摆出一脸深沉相,轻慢抬眸,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前方。
“这个是学的九叔。”
最?后揉着她?的拳头,晃了?晃肩膀,大喊道?:“这是学的沈岁!”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了?。
……本事不见长进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瞅一眼就会。
赌鬼恼羞成?怒,粗糙的皮肤臊得?发?红,听?到沈岁的名字再?忍不住,喷着口水反驳道?:“胡说!爷爷怎么可能学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个狗屁的名号?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来,指着赌鬼一脸嫌弃道?:“对,可惜他没什么响当当的名头能报,露了?面也没人?认得?出他,所以还得?自己?加一句爷爷。”
“你这小滑头!”赌鬼脸颊发?烫,见她?没完没了?地败自己?名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宽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脑袋,硬逼着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朝自己?鞠躬。
强行争了?面子,板起脸警告道?:“没下次了?!换作别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马朝师父奔去,嚷嚷着告状道?:“师父!他打我!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赌鬼自觉理亏,许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账,灵活往外一跳,告辞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会一声。小滑头,这样的大事你要是胡说,你师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训!”
郑九虽受伤,依旧不得?闲,坐了?一会儿,给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课,也离开了?。
宋知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沮丧道?:“唉,师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学剑。连赌鬼那没脑子的家伙都说我没天赋。”
宋回涯说:“急什么?你要是太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还觉得?无聊了?。”
太阳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晖,小院空旷得?没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写出的字上洒,堆出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着泥地,没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还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帮着拉了?把车。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连说起他儿子的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没觉得?他有多讨厌,我还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点?了?盏灯来,静静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头,望向师父,稚嫩的脸庞被罩在橙黄的烛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着苍茫的夜幕与明净的华光,她?满脸悲催地问:“师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坏的人?吗?”
宋回涯摸了?她?的头,将灯递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团柔光环绕,照出脸上沾着的污秽泥渍。
宋回涯给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儿啊,世人?唾骂高清永,从不是因为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就像你没见到他,不了?解他时,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叫怙恶不悛。”
“哦?”宋回涯觉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个这么难的成?语。
看来郑九着实?是有教化开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说:“知怯,世上本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个好人?,学做人?可比学剑难多了?。师父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不仅不是什么天生坏种,还比其他人?有更绝伦的天赋。”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吗?嘿嘿!我就说我有过人?之处!可了?不得?哩!”
她?提着灯,像夏夜里的萤火,在院子里欢乐地奔跑。
高清永的退避犹如一道?惊蛰时分的响雷,消息传遍的一夜间,朝堂的风向在这轰鸣的巨震中迎来了?时节的更替。
众人?眼见不可撼动的高家,也会同陈年的老竹一般,被轻如鸿毛的风雪压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凌生北伐的这步棋,早已牵制了?太多人?。
纵是朝堂中最晓明哲保身的旧臣,在大梁旌旗飘过光寒山的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开成?见,环拥他们上前。
从昔年蛰伏狼狈挣扎,到而今万民归向的盛景,千军万马于近百年的纷争动荡中,在黄沙枯骨的铺垫下,终于闯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生路。
正当众人?以为魏凌生会以慢刀割去高党的血肉,平淡结束这场来自内部?的无谓争斗,平稳实?现权力的更迭——这位在江湖中浮沉过的温厚青年,再?次展现出一种雷厉风行,甚至堪称蛮不讲理的粗犷匪气。
初晨,寒烟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弥漫着茫茫的白雾,整座城镇的清净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货物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银从城门外被抬进来,箱门大开,黄白两色码得?整整齐齐,袒露在众人?眼前。
护送的将士里,有几人?敲打着铜锣呼喊,大声宣告这些全是从高清永私宅中搜出的赃物。
金吾卫阻拦不能,被迫跟在队伍两侧,防备百姓骚乱。担心人手不足,又去请来其余卫兵,连同府衙小吏,近千人?守住街巷,为一行人开道护卫。
人?群在长街两侧围得?水泄不通,眼瞅着一应叫人?眼花缭乱的财宝都进了?高府的大门,多余的一批甚至摆不进院落,只能直白地铺在门口,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日渐东升,百姓情绪不见消退,反越发?高涨,无数人?挤在高清永门前大声咒骂。
胆大者红着眼想要上前争抢,叫两侧披坚执锐的将士拦下。
朝会尚未结束,文武百官闻听?风声都坐不住了?。
一群官员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冲向御史台,未寻到人?,又一窝蜂地冲向魏凌生的府邸。
门口仆役不作阻拦,大开正门,请一众官员入内。
为首老者跑得?气喘如牛,一手扶着发?冠,见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家中喝茶,气血涌了?上来,嘶声吼道?:“魏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典正法度,肃正朝纲。”
魏凌生端坐不动,抬手轻挥,他边上站着的一名御史立马捧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前。
御史随手翻开一封弹劾的文书,将上面的罪状呈给众人?查看。
老者两眼发?黑,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抬手抚着额头,叫他一句呛声,口中“哎哟”着没了?后文。
边上卢尚书同他一般无措,路上早已将魏凌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到了?跟前,恍然意识到不该出头,自己?说什么都极为不妥。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稳,顶在一众官员面前。
厅堂内观者如堵,后来的几人?无从落脚,只能停在院中。
一青年出列,指着魏凌生大骂道?:“高清永是正三品的大臣!是宰相之职!纵有过错,也不该由?你御史台来裁治!理应上奏天听?,由?陛下亲自裁断,你这分明是冒渎天威!”
魏凌生说:“我也是巧合才发?现如此一批赃款,来不及上禀陛下,怕走漏风声,又不敢留在手中,于是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为免大理寺为难,赃款、物证,一应俱全,全部?送到侍中府,请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前去清点?复核,再?向陛下奏裁。”
青年喝道?:“什么清点??我方才去看了?!那些箱子里,只表面铺了?一层黄金,底下要么塞着书册,要么空无一物,你分明是趁着侍中遇害,不见踪迹,有意构陷!”
卢尚书嚅嗫着道?:“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只有表面一层黄金,那可是金子啊。”
他用手比划了?下,表示那些箱子满满当当铺了?整院。
“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谁知道?黄金是真是假?”
“陆将军亲自领着那帮虎夫,挑着担子进了?高府,无视仆役劝阻,在府中大肆搜查,甚至堵了?大门不让我等进去!下官请问,御史台是想找什么?往后御史台若是看不惯谁,是不是也能直接冲进门去,弹劾起狱,断送我等前程?”
魏凌生说:“你见谁人?在搜查?陆将军不过是为防有人?见财心起,或是意图销赃灭迹,所以拦了?外人?。”
质问的人?没想到他连刀都亮出来了?,却还对自己?所为矢口抵赖。
魏凌生继续从容不迫地反问:“再?者说,王侍郎是与何人?结下这等死仇,要对方不惜拿出十?数万两银钱来刻意构陷?尽管说出名来,我也好奇,满朝文武之中,还有哪里藏着这么大的蠹虫。”
青年被逼问得?哑口无言:“你……你强词夺理!”
卢尚书回头一看乌压压的人?群,挥动着长袖,将众人?轰赶出去:“好了?!都围着做什么?什么麻烦都敢沾?你才一个几品官啊?轮得?到你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