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被风一打,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很?是没劲,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坐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
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