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年轻的君王正?与留下的老臣商议未决的政务。
内侍弯着腰快步进来,附在青年耳边低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青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忽白?又?忽青,视线在高清永与魏凌生之?间?来回徘徊,间?或不敢置信又?满是忌惮地掠过陆向泽,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脸上。
青年似是征询,语气不大肯定地道:“将人带进来?”
见?几人皆未反驳,抬手一招。
金吾卫领着季小郎君走进殿门,一群老臣随之?骚动。几人错愕转向陆向泽,几人埋头充楞,还有几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开口,为难道:“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陆将军,可觉得此人眼熟吗?”
陆向泽面色如常地从人群中走出,与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视,笑问道:“我与你认识吗?”
少年浑身打颤,畏惧地摇头。
陆向泽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是我不记事,看来的确不认识。”
那人问:“陆将军不觉得,这小郎君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陆向泽扭头反问众人:“像吗?”
应声寥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听着气势薄弱。
那官员嗓音浑厚地道:“陆将军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他就是当?年季氏的孽种,本?该处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当?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争论过一回,天南海北都有人说当?时看见?她在杀人,辨不得真假,便是无凭无证。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那官员说:“好,往事可以不论,那就先问问这小杂种,殿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像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三哥?”
一众老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面带愁苦地微微摇头。只觉悬了好久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场,与他一唱一和道:“叶少卿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传闻,陆将军的长相与当?年季氏失踪的那名乱贼极为神似。世事当?真如此巧合?恐难叫人信服。”
陆向泽失笑道:“风言风语岂能当?真?空口几句白?话,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过胡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声表态。认为他手中该有确凿凭据,能叫这二人无从辩驳。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气,好似被拔去?了满身尖刺,真成了个平易温和的老人。
此时受众人瞩目,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清永方撑开眼皮,对陆向泽抛了个问题。
“陆将军从华阳城经过时,可有见?到我家大朗?”
“没?有。”陆向泽神态倨傲道,“侍中为何会向我来讨要?儿子?该不是又?要?添我一条罪名,说我杀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远说:“他失踪多日,我担心他的安危。”
陆向泽关?切地问:“即是如此,侍中为何不派人去?寻呢?”
高清永浑浊的眼睛了无生气地转动,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闪过满是杀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厉。
他嗓音沙哑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贼时,留有几幅画像。”
陛下等了等,不见?他有补充,拧着眉头问:“仅是如此?”
不说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几笔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铁证?换谁去?比,不定谁都能找出几分相似来。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测的高深模样?,收回视线,虚虚看着前方。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点名问:“卢尚书?,以你之?见?如何?”
老者?眼睛一闭,面上有淡淡的死意?,上前两步,诚惶诚恐地答:“陛下,臣并未见?过那逆贼,不敢胡言。”
青年又?指:“于老,你是见?过的,应当?还亲自抱过这孩子。”
老者?低下头去?再□□复地打量,才模棱两可地道:“若是仔细辨认,是有依稀几分相似。可世上相似之?人繁多,不足以论证。臣不知。”
青年抬起下巴,环顾一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下方臣子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魏凌生此时才徐徐开口,仿佛看够了笑话:“季家的小郎君并非季知达亲生,是他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从别处抱养来的。若是能看出与陆将军是一个模子……想必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青年胸中怒火翻腾,已快冲溃理智,听见?这句讽刺,也不能再掀高半寸。
他见高清永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受魏凌生明?面相讥也不回应,终于认清他的心意。只觉被他戏耍,表情一片阴沉,也闷闷得不再出声。
数人见局势反常,都收敛起火气,又?平淡吵了几句,跟着偃旗息鼓。
一时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无形的暗流在空气中疯狂涌动,几欲叫人窒息。
内侍将腰弯得更低,目光紧盯着鞋尖,酷寒的天气里却沁出了满身的冷汗,连额上都湿了一片。
“押后再议。”
良久,上方青年强压住情绪,声线平坦地道:“先将人带下去?。”
他拿过一旁奏章,重新说起与农耕相关?的事宜。
待到临近午时,青年令众臣散去?,独坐在桌案后方,沉重几个喘息后,温和的面容中才爆发出狰狞的怒意?。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砚台,凶狠朝地上砸去?,尤不解恨,抓过一旁的瓷瓶,一下摔了个粉碎,嘶吼道:“废物!儿子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他竟能忍住不管!这狗东西,身上难道没?有一根骨头吗!”
边上内侍吓得齐齐跪倒,伏低上身,贴住地面,瑟瑟发抖。
高清永从宫门出来,余光瞥见?高观启正?恭顺立在路边等候,装作视而不见?,只黑着脸从他面前经过。
高观启同是闷声不响,神色越发恭谨,紧随其后上了马车,朝高府驶去?。
卢尚书?好奇偷窥着那父子二人的背影,看得太过入神,平地绊了一脚,险些栽倒。
陆向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老者?抬手擦汗,正?要?道谢,看清他的面容,气愤将他手臂甩开,还用力掸了掸宽袖,誓要?与他撇清关?系。
走出几步,实在气愤不过,又?调头回来指着他骂:“哎呀你这……你这活祖宗!一日安生日子也不给?过!老夫今日起码叫你吓得短寿三年!还有你!”
陆向泽顺着他所指回过头去?,与魏凌生面面相觑。
老者?想起方才陛下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自己兢兢业业、竭诚尽节,到头来却晚节不保,被迫与陆向泽站了一边的贼船,满肚子邪火横生,看谁都想骂上一嘴,转而指着宫门前的金吾卫道:“尤其是你!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
那将士被他斥得呆在原地,嘴巴微张,茫然不已。
陆向泽尚在思索,魏凌生不以为然地道:“卢尚书?性情就是如此。你师姐以前与他对骂,还拔过他的头发。”
陆向泽顿时心生怜悯:那脑袋上本?也不剩几根头发。
后方又?有几位老臣相继走出,窃窃私语一阵后,似是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看待陆向泽的眼神已与先前不同,大有刮目相看的震撼。错身而过时,还盯着他喃喃慨叹:“想不到,真想不到……”
比起阴谋算计,高清永居然也会棋差一着。
另外那头,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
高夫人一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人影出现,开口便问:“那贱种什么时候去?死?”
高清永周身气场低迷,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怒焰滔天,脚步直直向前,充耳不闻地往厅堂走去?。
妇人被他脸上的戾气慑住,又?看见?后方的高观启,冲去?抓住他的衣襟,尖声问道:“你大哥呢?”
“大哥?”高观启惊讶问,“大哥没?回来吗?”
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细长的指甲用力抠进他的肉里,涂着铅粉的皮肤白?得惊人,癫狂咒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早盼着他死,小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见?面的人是你,是你跟宋回涯合谋杀了他,是不是?”
高观启迷惘道:“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妇人拉着他的衣袖往里拖拽:“你给?我进来!你敢不敢与你父亲对峙,说成岭的死与你无关?!”
高观启睁圆眼睛,顾不上屈辱,声线颤抖着申辩道:“我只是收到了大哥的信件。他并未向我解释那少年的身份,也未同我详述他的绸缪,只是托我将人拿下,火速带回京城,交予大理寺卿。我本?想守在木寅山庄,拖延陆向泽几日,等候父亲回音,可大哥催促我即刻启程。我权衡再三,实在对缘由一无所知,怕误了父亲大事,只能先行回京。”
妇人分明?不信,质问道:“那信呢?”
高观启无辜道:“烧了。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哪里敢留?”
妇人面上全是怨毒的恨意?,字字带针:“好!好!这一路上,倒是叫你将借口找周全了!”
她转身扑在高清永的腿上,凄声控诉道:“老爷,你万不能轻信他的谎话,成岭是你的亲儿子啊!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给?他公道?!”
高清永一连灌下两杯冷水,用力闭了下眼,问:“谁人知会的金吾卫?”
妇人见?他这幅神鬼莫近的凶相,不免也有些发慌,眼神闪避,攥紧袖口,往后挪去?,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