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在看她,一会儿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 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殷殷凄哀道:“你羡慕宋回涯,可是她们这些人,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你当真?做得到吗?你狠得下心吗?”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伤怀地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我呢?你也不在乎吗?”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你把我儿子放开!”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