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接了徒弟出来,便将?客栈的房间退了。以免总遇上什?么想交“朋友”的家伙,扰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个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
二人越走越偏。正当宋知怯怀疑她们又要?住进哪所无人的废宅过夜时,前方路上突然?泼出一桶脏水,险些浇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声。竹门刚要?关上,又被推了开来,里?头的人探出脑袋,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街上没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认出来,正是初到盘平时,在街上偶然?遇见,为她们讲解过的小姑娘。
“是你们呀!”小姑娘见到二人,还有些羞赧,将?木盆靠到门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道?,“弄脏了吗?我给你们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后望去。一片昏暗,没有灯火亦没有响动,可凭她的耳力,能觉察到门后还藏着两个人,便问:“家中只有你一个?”
小姑娘迟疑了下,见她二人不像坏人,先前还收过她的银钱,才细声说:“还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划着道?:“城外的农田边上要?盖一栋什?么楼。我娘去帮着做饭,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边儿,一月才回来一次呢。”
宋回涯见她院中晒满衣物,可见也在替人浆洗换些酬劳。
风霜正凛,宋知怯自小习惯了受冻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这小姑娘身上仅一件芦花塞的旧衣,还要?泡在冷水中劳作。
一家老小碌碌无休,也就五口?人吃饭,竟落得如此贫寒困窘。
宋回涯不由问道?:“你家中开销许多?”
小姑娘戒备地后退半步,小声道?:“你们不会是县令的人吧?”
宋回涯笑说:“你们这盘平城里?还有县令呢?府衙都叫人给烧了。”
“原来是没有,可如今不是快有了吗?”小姑娘说,“你们一来,官爷们也来了。”
宋回涯问:“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小姑娘眼神无辜地望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摸出一两碎银,往她眼前晃了一下,在手中抛玩。
“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多送你一份差事。”
小姑娘上道?极快,当即往后一退,让出条路,将?人往里?头请。
门后的俩小孩儿听见有人进来,飞也似地逃进里?屋。
宋回涯跨过门槛,那扇木门还在晃。
小姑娘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蜡烛,给她们点了一根。摆在桌子正中。又翻出两个碗,拿布仔细擦干净了,边忙活边道?:“今日下午,有人给几位大掌柜家中都送了一封帖子,说是要?去于老家中拜访,请各位族老都能过去一会。您是没看?见城门口?那排场,几十个人挎着刀、骑着马从?外头进来呢。每个都有人两个高?,好?生威风!”
她端着水摆到二人面前,跟着坐下,唉声叹气道?:“几位大掌柜都觉得这回来的县令不简单,想靠着阵仗与他们示威,弄些权柄到手。便立即喊来了几百青壮,一并带去。说什?么,即便是虎落平阳,也得乖乖爪牙,否则没他好?果子吃。唉,大家都怕得很。”
宋回涯问:“怕县令?”
“怕他们打起来啊!到时候还不得是大伙儿遭殃。”小姑娘愁眉苦脸道?,“前一任县令就是个不要?命的。刚来盘平时还记得藏什?么光……”
宋回涯笑说:“韬光养晦。”
小姑娘点头,煞有其事道?:“总归就是够听话,什?么也不管。后来不知怎么想不通,因一件小事与他们叫起板来,于是几位大掌柜们便叫了帮打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县衙给围了,架起木柴点了把火。有人想跑出来,全被打手们踢了回去。烧到翌日火灭了,他们搬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逐个点了数,确认没错,才肯罢手。听闻临近街巷的住户听了半宿的惨叫,至今都觉得那块地在闹鬼,夜里?根本不敢靠近。还有几个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去了。”
宋知怯打着寒颤道?:“一刀杀了还得个干脆,活活烧死是什?么酷刑?换成?是我,我也要?回来闹鬼,吓死他们!”
小姑娘刚说完便觉着自己多嘴了,窥觑着宋回涯的脸色,忙又找补道?:“我只是随口?聊两句,出了这扇门,我可是不会认的!”
宋回涯饶有兴趣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小姑娘交握着双手,红了脸道?:“我家从?祖辈起便是盘平人。我叔伯、姑婶,都在几位大掌柜家里?混饭吃。我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听人说话,洗完衣服过去找他们,随意听两耳朵,所以什?么都知道?一些。”
宋回涯给她抛去两枚大钱,商量说:“往后你就帮我打探消息。如何?”
小姑娘看?着手中银钱,虽然?不舍,还是还了一半给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她心如刀绞的表情,好?笑问:“怎么了?”
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什么都告诉您。那些大伙儿都能知道?的事情,我同您说说,当个故事解闷,不算什么。可有些隐秘的要?事,我不能说了害人。”
宋回涯满意笑道:“你家中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小姑娘立马激动站了起来,说:“有的!我马上帮您收拾干净!我叫他们听话,保证不来吵您!”
宋知怯顿时有些急眼。
怎么还住下了?她师父是不是喜欢这个臭丫头?
小姑娘转向宋知怯问:“这是您丫鬟吗?”
宋知怯恼羞成?怒道?:“什?么丫鬟,我是她徒弟!”
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挣了一大笔银子的喜悦之中,笑得见牙不见眼,热情拉着她道?:“好?嘞小妹,我带你去看?看?,你喜欢哪个屋子都成?!”
“等等。”宋回涯将?她叫住,“你说他们在哪个地方见面?”
“于老的府里?。”小姑娘给她指了下路,又提醒道?,“少说得有三四?百人去围着,姐姐,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千万别去。”
宋回涯笑了笑,示意她二人先进去:“放心吧,打不起来。”
日暮时分,魏凌生缓步走出,门口?已有一辆马车等候。
他坐进车内,等待不多时,身后马蹄声渐近,一中年男子叫唤着被人拎下马来。
那中年男子一袭儒衫,身材干瘦,发须微白?。骑了半天马,停在路边又是干呕又是酸痛,还未缓过劲来,又被人揪着衣领强行推进车厢。
侍卫跟着进来,坐在男子身侧,手中长剑随意往边上一杵,直愣愣地戳到中年男子胸口?。男子不敢叫屈,唯唯诺诺地又往里?面挪去。
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如坐针毡地扯动着蹭乱的衣襟,想保持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只是眼神闪避,偏生给人一种狡猾又怯懦的畏缩感。想是不大认识魏凌生,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御、御史大夫?”
魏凌生余光瞥了眼不说话。
侍卫一掌拍上他肩膀,吓得中年男子又是一个激灵。
他笑道?:“这位岳县令在路上病了五月有余,本该于去年秋时赴任,可一提盘平便高?烧不退,隐疾复发,只能缠绵病榻,怎么都不见好?。”
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替自己辩解:“我今年……”
他比了个手势,想说自己年岁已高?,四?十有七,实在折腾不起舟车劳顿,路上耽搁也算情有可原。叫魏凌生冷眼一斜,自觉闭了嘴。
侍卫抬起长剑,抵着他上身,迫使他身形靠墙,贴住车厢,厉声警告道?:“跟在我家主子身后,见了人不要?胡说。问你什?么,主子同意了,只管照答。懂了吗?”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懂!懂!”
魏凌生伸出手,中年男子下意识想握,被侍卫用手肘顶了一下,才意会过来,立马将?官印与文书一并交予他。
街上走卒贩夫的叫卖声已然?消失,不知马车拐进了何处。
中年男人两手垂放在膝盖上,不敢掀开车帘去看?,心中有种灭顶的绝望,闭目忍耐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夜、夜已深,不知大夫要?去往何处?”
侍卫被他这贼眉鼠眼的模样?气笑,讽了一句:“既然?夜深,自然?是要?带您回去休息了。”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道?:“可是官衙听闻已被人烧毁,里?头除了老鼠,什?么都没有。”
侍卫说:“这个岳县令放心。我等带人进去看?过,连只老鼠也没有。”
说话间,马车已停了下来。
侍卫掀开垂帘,率先请魏凌生出去。
中年男人提着衣摆紧随其后,一出车厢,便被刀光晃在了脸上。定?睛去看?,只见两侧各站有一排披坚执锐的勇猛将?士,再后方则是群高?举火把,凶神恶煞的民间好?汉。人群挤挤攘攘站了满街,不知其数多少。根本分不出敌我。
岳县令两腿发软,身体麻木,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几不能动弹,心中不住哀嚎:他的命怎生得如此苦?这样?的祸事又捉他来做什?么?
侍卫回头瞪他一眼,就要?上手来拽,岳县令摆摆手,顾不上狼狈,狗爬似地从?车上下来。
护卫们按住刀柄,就要?跟着魏凌生一同进去,后方一众护院随之压进两步。
密密麻麻的人群齐齐涌来,声势浩大,光焰晃颤,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中年男人死死挨在侍卫身侧,眼睛在地面四?处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