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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等着她的回应,脸上快维持不住的笑意,显得颇为落寞。
    宋回涯好似看不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才大发慈悲地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魏凌生?”
    这个人在书上出现过许多次。太多次,带着矛盾不一的评价,以致于让宋回涯觉得面前人与想象中略有不同。
    宋回涯的半生流荡,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杀人,为他护道,与他书信往来,生死依托。
    偶尔夜深时分,形单影只枕戈待旦,也?会?借着伤口上的血在书上写几句骂他的脏话?,笑他自作聪明,谎言算计都?太过拙劣。喜欢装聋作哑陪他演上两场,看他暗地里惭愧万分的神伤模样。
    隔过数年?,讥讽他的话?没了,言词不少担忧。
    从?起初轻蔑到后来倚重?。宋回涯看过一半,略过一半。唯一笃定的是,魏凌生能帮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志气高,也?确实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满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许彼时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凭着那些零碎言语,有些琢磨不透。
    对魏凌生是,对自己的态度也?是。
    就好比,远赴无名涯前,宋回涯在书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庙堂人。我不屑上高阁,你?也?不能下楼台。”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为他该是个更目空一切,起码一眼看去坚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豁然道:“我与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得坦然,可实在叫人伤心?。
    魏凌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动。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来。脑海中亦盘旋着无数聒噪的杂念,可一条都?抓不住。
    他不懂从?哪里开?始出错。更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胆战心?惊。
    魏凌生抬了下手,让身后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在宋回涯对面坐了下来。
    他挽起宽袖,给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炉中的炭火快要熄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肤下乌青的筋脉,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铆着极大的劲儿。
    魏凌生闻着逸散的酒香,竭力克制着情绪道:“师姐,你?与我一道回京,我给你?找个大夫。”
    宋回涯轻笑回绝:“不必了,我无碍。”
    魏凌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从?前待我是极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叫宋回涯记起来,嘴里是柔声细语,脸上是怅然若失,仍在强颜欢笑道:“师姐对我最是关怀。自从?我入不留山起,便视我如至亲。给我送饭,善言抚慰。你?我困时相交,多年?来相依为命,不曾二心?。”
    岂会?见他伤病,却至今连句问候都?没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忆神色。
    若说?后来,她是信的。可她初见魏凌生时实没多少好印象,笔下记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给他送饭,是看不惯他朝阿勉胡乱发脾气。
    当时宋回涯出了门,便把?餐盘摆在山道上,心?里想的是:“爱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饿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饭,少一个麻烦,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着眼前人,觉得自己幼时确实有些铁石心?肠,不会?体谅他人哀苦。又性情恶劣,喜欢假仁假义。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廉价的怜悯,坦诚与他说?道:“那你?许是被我骗了。”
    魏凌生茫然地看着她,人好像痴了。
    宋回涯给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静气地说?:“我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过一些,小时候喜欢说?谎,倒也?不为什么?,纯粹是觉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讲两句实话?。过去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魏凌生很缓慢地说?:“不是的,师姐。”
    他像是要说?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喉结滚动着,反反复复地说?道:“不是的。”
    魏凌生稍稍睁大了眼睛,无法接受她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往事?潦草带过。觉得过去那个师姐的血泪叫人辜负了。恨不能将脑子?剖开?,给人看个明白,好为其沉冤昭雪。
    魏凌生艰涩道:“我与你?多年?患难。你?为救我,曾险些死在关外雪山。你?跋涉千里,孤身犯险,不惧追兵重?重?,一路护送,你?从?来是——”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交错着些连他都?快忘记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纷扬。残枝枯朽,征雁南去。只有宋回涯逆着风雪从?南边来,寒山古道,一身轻衣,随意拭去剑上的血,将剑锋背到身后。温柔看着他笑。
    语气神态都?不似这般无情,带着热忱而挚着,说?:
    ——“师弟,师姐来了。”
    ——“有我在,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师弟……”
    “我知道,我都?记下了。”宋回涯打断了他。
    与他的急切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寒凉。像是要将那些纠缠绵渺的情谊一并给斩断了,如此便能干脆利落地厘清。
    “不过,其实你想叫我帮你杀人,直白说?便是。若是该杀,我自己也?想杀。你?若有难,求我相护,我也?还是会帮你的。毕竟你我师出同门,师伯对我又有大恩,我既答应过要替他照看,纵有万般惊险,亦不会?袖手旁观。”
    宋回涯今日决心?要当个坦率磊落的圣人。见魏凌生还想自欺欺人地辩解,心?肠冷硬地将话?说?绝,不留余地。
    “魏凌生,你?对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对你?自然也?有虚情假意。我们二两换二两。戏逢对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闹得难看。别无其它,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没有心情与魏凌生虚与委蛇。
    从?前的宋回涯有那样的闲暇,许会?掺杂着乱麻似的感?情,愿意叫他觉得自己哪里都?好。
    命悬一线时,还会?不期然想起殊途异道的师弟,担心?他能不能坐稳他的庙堂高宇。
    宋回涯不记得了。
    如今她喜欢直白。
    魏凌生虚伪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却没有生出羞恼,一字字咀嚼着宋回涯的狠话?,心?绪如镜花水月般浮泛空虚,无处托寄。
    如今再去细想回忆,他才隐约觉得,宋回涯给出的那颗真心?,不定是写着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气熏上来,叫他有种醉生梦死的错觉。头重?脚轻,眼前的视线都?昏花了。胸中气血剧烈翻涌,闷声咳嗽,咳得双目发红,眼泪都?要逼出。脸上还在仓皇地笑。
    宋回涯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了些客气话?:“魏凌生,算了罢。”
    魏凌生陷于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掀开?眼帘,惨淡笑了起来。
    什么?算了?什么?东西要算了?什么?又叫算了?
    他想让宋回涯说?个清楚,偏又不知能从?何问起。
    他言语贫瘠,字字句句,拼拼凑凑,难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却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片刻后,还是宋回涯斟酌着又道:“魏凌生……”
    魏凌生听着每一句的“魏凌生”,都?觉得异常刺耳,伤人。
    宋回涯貌似关怀地道:“多保重?身体。”
    魏凌生感?觉有股力强压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撑着他抬起头,才能叫他煎熬地坐着。
    他骨节攥得发青,抓着这句问候,想再解释什么?。
    “师姐眼里,莫非我如此不堪?”魏凌生遍体发冷,颤声问道,“师姐眼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吗?”
    宋回涯叹道:“我不是要这样说?。”
    “戏逢对手……虚情假意。”魏凌生低下头,眸光被半敛的睫毛掩盖,依稀蕴着层水气,觉得太过荒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来是能言善辩的。在这乱世风波里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换成了一身钢筋铁骨。如今最后那点血肉仿佛也?被剔了个干净,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宋回涯见他真的伤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可转念一想,本就不大记得那些感?情,何必让他空怀期望。
    她又没有对不起谁。
    魏凌生问:“师姐不认我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还是那句客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会?帮你?的。”
    魏凌生胸口鼓荡着股失控的疯狂,忽然起了个念头,倔强地问道:“我若有师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师姐还会?离开?吗?”
    宋回涯兴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个本事?,你?便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醒悟过来,也?笑道:“好!”
    “师父!”
    魏凌生耳边一时闹、一时静,分不清是谁在叫谁,直到宋回涯回过头,他才跟着调转视线。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着对面魏凌生骤然阴沉的脸,无端有些发怵。
    宋回涯给她摆好碗筷,将吃食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动,闻了闻,伸长了脖子?朝泥炉那边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两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头,专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馒头。
    魏凌生声音放轻了,带着困惑跟怀疑问:“你?收了个徒弟?”
    宋回涯:“对。”
    魏凌生想问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她有哪里好?”
    宋回涯说?:“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