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茂一面盘算着,一面将后续的各种安排细细与儿子说明。
老儒生跟着骂了两句,并为他?出谋划策,提了诸多建议,教他?们如何避开?宋回涯,安稳离开?断雁城。
“宋回涯那?样的无耻之徒
,除却孤勇之外,还颇擅巧诈,多做准备不出大错。”
叶文茂听得茅塞顿开?,频频颔首,待老儒生包扎完伤口?,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道:“还要劳烦周神医,路上多多照顾我儿。”
老儒生将手抽回,客套道:“医者本分。”
等出了门?,少年一直盯着老儒生看,像是不认识他?,还上手扯了扯他?的胡子。
“你小子做什么?”老儒生顿时?破功,拍开?他?的爪子,煞有其事道,“乖徒,为师再教你一个道理,人要有两副面孔,人若没有两副面孔,怎么好意思?出来行?走江湖?我都要替他?觉得害臊的。所以?你看,宋回涯就是因为表里如一的讨人厌,才混得个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境况。”
“她?……她?倒也没有走投无路吧?”少年挠头说,“她?挺大摇大摆的?”
都快将断雁城捅破天了。
老儒生斜了他?一眼,表情里写满了“你懂什么”的嫌弃,可已?经习惯了徒弟的痴傻,不当回事,继续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夫当年就是嫌这江湖太?过无趣,一潭死水,里头全是软壳的虾兵,石头丢进去都冒不起个泡儿来。于是日夜求天公降个猛士。造孽啊!结果?就把宋回涯给盼来了!这得折损我多少年的功德?”
少年在一旁傻乐,笑了会儿发现老儒生在瞪他?,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神色,摆出虔诚请求的表情。
老儒生点?点?头,高深莫测地问?:“小子,你知道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吗?”
“为什么?”少年满脸的天真,“因为我勤奋?”
老儒生捋着长须说:“因为你看着呆头呆脑,痴憨老实,为师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你!这样等为师年老,需要你给为师端茶送药的时?候,才不会被你一句话气得一命呜呼。你记得,拦住宋回涯,别让她?来见我。”
少年笑道:“嘿嘿,师父,人都有两副面孔,也许徒儿的痴傻也不是真的呢?”
“凭你?”老儒生拍拍他?的脑袋,背手离去,不以?为意道,“莫奢求啊。人生多数不如意。”
城中?万家灯火,高天银河清朗。
泼过水的街面结出了一层白霜,一小叫花从门?前跑过,重重摔倒在地。
宋回涯循声看去,就见那?小孩儿捂着屁股站起来,越过篱笆,仓皇朝院内扔了一个东西。
宋知怯狗腿地跑去捡起来,两手呈给师父,胡猜乱想道:“师父小心!这里头说不定有暗器,许是那?帮打不过你的狗贼,准备用这阴损法子害你!”
宋回涯翻看着那?手心大小的竹筒,观不出门?道,只瞧见表面用小刀刻了个极丑的“叶”字。也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北屠见她?面露狐疑,看不过去说:“寻人的蜂引。周老怪的东西。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了?”
宋回涯恍然,“哦”了一声。
书中?倒有不少次提过这个人,说他?是“一个除了看病治人什么闲事都爱管的江湖游医”,此外便是,“脑子好的时?候是位良师。可惜大多数时?候脑子都不大好。”
北屠表情古怪地道:“他?常喜欢跟在你身后,又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你,于是跟着那?帮江湖人士一起骂你。世?人都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不解之处,恨你入骨,所以?天南海北地追着你不放。”
宋回涯闻言,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只能赞同自?己从前写的评语:脑子多数时?候不大好。
她?将东西小心收入怀中?,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宋知怯长长扯着嗓子喊:“门?没关!”
二娘轻推开?一条门?缝,畏缩地走进来。
宋知怯舔着筷子上的米粒,热情招呼道:“二娘,一起吃饭嘞!”
“女侠。”
妇人头上系着条白布,苦熬这两日,面容又枯槁了几分,如同一盏燃尽的烛灯,脸上写满了灰败,可眼神却清明坚定了许多。
她?扶着膝盖,在宋回涯面前跪了下来。
“女侠,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他?们给我道歉,我想要他?们死!”妇人的声音大了一点?,可哭得太?久,嗓子犹如一把生锈多年勉强出鞘的刀剑,每一个音节都变得粗哑难闻。
她?凄怆道:“他?们稍有不顺,便要杀人,早已?是一副铁石心肠,岂会真的知错?只有到死,他?们才会后悔。”
宋回涯看着她?,稍有些意外,可是忖量片刻,拒绝道:“我也想杀他?们,二娘,可是不够。”
二娘急切问:“什么不够?”
宋回涯斟酌着,用她?能听得懂的词,弯下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杀过许多个叶文茂,如他?这般的人,世?上有很多。”
“我曾以?为,这样就可以?救出那?些同你一样孤苦的百姓。但是没有。我杀得声名狼藉,孑然一身,回首去看,发现他?们只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可是,胡人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退走,滥官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慈悲,山上人也不会因为他们愿意低头,就主动走下山来。唯有仁人志士,会因为他?们低头,而输得一无所有。”
二娘怔怔看着她?,表情似懂非懂。
宋回涯笑着道:“世?上的英豪,愿意为了匍匐在地的百姓四处奔走,连性命都可以?抛之脑后。可你们却还是低着头,连一句该有的感激都不给。道理不是这样的,二娘。我替别人诉公道,我也想有个公道。”
宋回涯坐直了身,表情融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们求我。”
二娘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从木门?灌入的风声,听着宋回涯平静而有力地说:“你们求我,我就帮你们。”
寥寥几个字,如同波浪的余声在她?脑海中?不停回响。
此刻的宋回涯,既像一个超脱遗世?,傲岸不屈的天人;又好像一个栉风沐雨,无处落脚的羁旅。
二娘抬起头,发丝被月色照得一片雪白,轻声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去。
天上星河沉沉流动。
“宋回涯啊……”北屠感慨万千,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长脑子了。不像以?前一样,总被人溜得团团转。”
宋回涯嗤笑道:“我宋回涯,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老头儿,别是被我给骗了吧。”
皎洁流光映在桌案上,一粒石子咕噜噜滚了进来。
魏凌生停下笔,看见青年蹲在窗台上,面具后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我听见了。”黑衣人说,“师姐在断雁城!那?定然是她?,她?还活着!”
魏凌生没有说话。
青年胸膛起伏,心中?怨愤难平,最后都忍了下去,略带些绝望地恳求道:“你究竟还想让师姐帮你杀谁?你给我时?间,我也可以?的。你让她?回来吧。”
“阿勉。”魏凌生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静道,“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师姐自?己所求呢?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为师叔报仇,那?她?第一个杀的,就该是周将军,可是她?没有。”
阿勉气笑道:“你难道要说,当初师姐离开?,也不是因为你?师姐会去断雁城,杀那?个劳门?子叶文茂,甚至她?舍身犯险无名涯,不是因为你?!”
魏凌生搁下笔,五指在冬日里冻得通红。他?曲了曲手指,坦诚道:“是我请她?去的。叶文茂这些年盘踞一方,打的是为护国业的名号,可实际却是卖国求荣。既为胡人做事,又为侍中?做事,暗中?截杀过路的英雄,寇掠临近的商道。而今胡人式微,我又有向泽得力,终于能腾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虫。我是想收归断雁城。”
阿勉深恶痛疾,看着面前人惨笑道:“魏凌生,我是真想杀了你啊!”
魏凌生偏过头,再次拿起笔,耳边阿勉可怜地道:“你告诉我,师姐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忍心再不管我?”
魏凌生掀开?眼皮,瞳孔中?跳映着一盏如豆的火光,视线随着飘散的思?维逐渐迷离。
该是为什么?
……为什么?
魏凌生记得那?一年,他?还在同宋回涯居无定所地漂泊,辗转数次,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他?父亲的一名旧部悄悄过来接他?。
他?惊喜之余,又惶恐不安,此去京城,一路动荡,定不安生,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在宋回涯耳边重提旧事,告诉她?谁是杀害师父的凶手,想让师姐帮自?己护送一程。
宋回涯几次听闻都无动于衷,只是继续习武练剑。
魏凌生真以?为她?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慢慢断了这门?心思?。
直到有一日,宋回涯取了剑,如往常一般,同他?说要出门?一趟,只是那?次没有带菜篮,让两人不用等她?回来吃饭。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夜深之时?,阿勉已?经入睡,他?坐在窗前念书。
桌上铺着昏黄的灯光,宋回涯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意。
魏凌生飞快起身,张口?欲喊,被宋回涯按着嘴唇示意噤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口?,面色苍白地坐在角落阴影处,气虚询问?:“你方才在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