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名为苍石城,与大梁边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因着地贫人稀,自古便与“繁华”二字搭不上半条边的关系。
常有因战乱而颠沛离乡的流民途径此地,以致于附近山道上劫掠的匪徒怕是比城里的百姓还多。
有本事的人早早带着家眷朝东南撤逃,剩下的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活——反正如今的大梁,好似到处都泛滥着名为灾祸的野火,哪里都是煎熬。
前些年,朝廷频频遣兵剿匪,这荒疏小城居然有了点太平日子。如今又因为一个无名涯,一夕间闻名于江湖了。
小乞丐打从出生起,便没在城里见过那么多人。空中潮气未散,大街小巷已全是携刀配剑的游侠。
小乞丐是从一个墙边的狗洞里钻进来的,怀里抱着个破碗,沿着街道一路乞讨。
她不敢与人靠得太近,这帮武者下手没有轻重,她不久前刚吃了个大亏,被随意横推一把,差点摔断骨头。
想是外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她哆嗦着转了半天,才等到一少年给她丢了几枚铜钱。
小孩鞠躬道谢两句,便忙不迭跑去边上的小摊,抛出钱后自己动手抓了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不远处蹲着两名衣衫褴褛的成年花子,见状悻悻咒骂,方起了一半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小乞丐噎得难受,捂着脖子艰难吞咽。米面在口水下化出淡淡的甜味,她眯着眼睛,脸上是少见的天真,远远对着那两人笑了出来。
她还惦念着自己的剑谱,吃过东西,不再饿得发慌,便找了家人多的酒肆,抱腿坐在门口,观察来往的客商。想挑个心善又豪爽的剑客,悄悄卖了自己东西。
敞开的大门内传来几人粗重的嗓门,断断续续重复着同一人的姓名。小孩紧贴住门板,偷听里面的对话。
“宋回涯这次是真死了吗?”
“还能有假?谢门主亲自带的人,黑白两道应者如云。宋回涯纵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啊。听说她走投无路,直接从山崖顶上跳下去了。如今连副尸骨都捡不齐。唉,也是一代枭雄,竟死得如此落魄,世事无常啊。”
“你这传闻也太虚了些,若真是如此,他们早该散了,何必还将无名涯围个里外三层,连泥土都要翻过一遍。”
“不死也难自保了吧,否则以她脾性,哪里会忍气吞声?早出来搅个天翻地覆了!你我也不能坐在这里安稳喝酒。”
壮汉说着喝了口酒,见同行人眸光晦涩,心神不定,不由打趣一句:“怎么?你也想去无名涯下搜一搜宋回涯的尸体?”
他半真半假地玩笑道:“确实是条发财路。若真叫你给找到了,活的,交给朝廷;死的,交给武林盟。兄弟你可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年轻剑客大笑道:“哈哈哈!这丧尽天良的富贵,不要也罢!”
壮汉脸色骤沉,压着嗓子警告道:“这话可不兴说。”
年轻剑客看着平易和善,却是个倔脾气,冷笑着说:“怕什么?这两日城里来了多少武林同道,都是来打探消息的。闹到这场面,总该到头了,难不成还想再打一场?谢仲初声望再高,也捂不了天下人的嘴!”
小乞丐听得意动,眼珠转了两圈,兀自盘算起来。
破庙里的女人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得突然、伤得巧合,多半与无名涯的风波有些关联。若是自己告发出去,寻得微末线索,是不是也能赚笔赏银?
小孩朝手心哈了口热气,躬着腰背起身,正想进去打听,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喝,随即一张木椅被人掀翻,踹飞出来。
一布衫黑皮青年抄起手边棍棒,指着年轻剑客的鼻头辱骂道:“住嘴!你这泼皮什么来历?为了宋回涯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居然出言辱蔑谢门主!”
年轻剑客本就满心邪火,一言下也被激出戾气,豁然起身,反唇相讥:“是啊!江湖里死十个人,有九个都说是宋回涯杀的!她确实是够厉害,能一日往返三千里。外族进犯我大梁数十年,掘人冢、夷人族,杀得还没有一个宋回涯多。我看连阎王殿都是她建的吧!”
同行壮汉赶忙扯住他衣袖,好声劝他忍下。年轻剑客甩手挥开,高声畅言:“事实如何你我朗然在心,外人听一嘴信两句就罢了,莫把自己也给骗了!”
同行壮汉顿时胆战心惊,手上下了力气,厉声劝止:“嘘——你不要命啦?”
年轻剑客:“我不过说两句实话,怎么了?就冲宋回涯敢接英雄令,孤身西行斩落敌将首级,我就敬她三分。宋回涯在前头出生入死,胡明深在后面暗算偷袭。这里面的公道是非,我长眼睛,还是分得清的!”
壮汉情急之中伸手去捂他的嘴,横推倒拽想将他摁下。青年更快一步,推攘间已将满腔愤慨吐露出来。
“宋回涯要杀胡明深父子,那是人之常情!朝廷再三请不出的英雄好汉们,要讨伐自己人了,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打抱不平了!”
“我就等着看看,若是胡人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他谢仲初还能不能再找出第二个宋回涯来!哈哈!届时诸位可别又做了缩头乌龟啊!”
年轻剑客一番愤郁谴责,竟逼得酒馆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停下谈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
小二端着托盘缩进墙角,哭丧着脸,眼神绝望,宛若死了爹娘。
同伴听他言辞狂放毫无顾忌,已是吓得满头虚汗,谦卑抱拳朝四面告罪:“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有些喝多了!”
年轻剑客拍了拍被蹭乱的衣领,依旧神态倨傲道:“我没喝多,我只是觉得可悲。宋回涯没死在敌贼的刀枪下,反死在自己人的算计里,我若是胡人,半夜都要笑醒过来拍手叫好!”
“说得好!”二楼围栏边上,一青衣少年用力拍掌,“我这次赶来无名涯,就是想看看,偌大江湖,还有没有人敢说句实话!”
“宋贼的同伙还不止一个?”持棍青年怒目圆瞪,快要喷出火来,偏又嘴笨,几次想开口,都插不进嘴,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半晌才气得颤音道,“什么时候,滥杀无辜也能博个侠义的美名了?尔等在这里极尽谄媚,替她开脱,是以为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魂尸骨已凉,无从自辩了吗?好啊好啊,你们都是举世的豪杰,只瞧得见那些上等人的荣辱,顾不上寻常百姓的死活。可小爷我自认是块凡尘泥,此生只能与她不共戴天!”
另有一人出列附和:“好在江湖还有谢门主这样的人!谢门主当年也曾单刀赴会,深入敌营,攻成而归,可他生性淡泊,何曾借此邀功?他才是有大仁义者。区区宋回涯,怎配与谢前辈相提并论?”
出声的人多了,七嘴八舌道:
“不错,若非宋回涯杀性太过,谢门主怎会绝她生路?千百条阳光道任由她走,可她偏偏要赴这场鸿门宴!”
“胡明深要杀她,难道就没有缘由吗?宋回涯剑术比别人高上几分,道理就都成她的了?既是各凭本事,胡明深能说动故友知交前来相助,何尝不是种本事?别说得好像是整个武林要迫害她!”
各种尖酸刻薄的议论声,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笼罩下来。
无力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年轻剑客头脑发热,一时口快:“宋回涯行义诛贼,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敌贼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悬以黄金千两,拜将封侯。谢仲初在胡人那里有这样的声名吗?依我看,人是不是谢仲初所杀,且是两说!”
话音刚落,青年便心生悔意,果然引得群情激愤,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看客也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诸人面色铁青,拍案而起:“自是比不得宋回涯心狠手辣,出手便是屠人满门!枉死在她剑下的那些百姓算什么?难道她杀一个胡人,就可以杀一个汉人吗?”
持棍武者更是暴跳如雷,铁棍卷着风声恶狠狠扫去,出手便是杀招,怒吼道:“竖子狂妄!我当你是要讲道理,原来只为造谣生事!我今日就一棍打烂你的牙,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年轻剑客陡然色变,抽剑作挡,叫嚣道:“我怕你不曾?!”
左右同道纷纷出手相助。
看热闹的酒客见真打了起来,赖掉酒钱匆匆跑路。伙计顾不上追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可怜哭求:“各位好汉们,别打了!去别处吧!我一家老小全靠着这份营生糊口——掌柜的!”
门口的掌柜捂着额头,一口气不顺,直接晕了过去。
店内顷刻乱作一团,黑影交错,难分敌我,不时有桌椅的残骸从门窗里被丢出来。
小乞丐见势不对,矫健蹿出丈远,拍拍屁股,嘴里嘟囔了两句“好险好险”,又骂,“这帮人都是疯子吧!”。不舍离去,爬到对面的一根长柱上,猴似地挂在上面,继续朝里张望。
一群少侠为旁人的虚名争头破血流,小乞丐虽未全完听懂那些道理,却差不多弄清了大概,只觉得他们大为愚蠢,在心里暗暗嗤笑。
为别人争?哪来的本事。
她只在乎自己。
这帮江湖人士个个吝啬得要命,她哭得嗓子冒烟,也不见他们掉半个子儿出来。嘴里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哪个能叫武林震三震的人死了、世道没落没得救了、百姓们更活不起了。
她觉得这帮人吹出的牛皮,才是大得能扯破了天。
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英雄,来他们这个鸟都不屑落脚的破地方来,见到她这么个可怜的小乞丐,岂不早赏她个十两八两,救她出水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