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你带回了一枚九色玲珑珠?”祁熹追倚在?塌上神色似喜似悲,半晌苦笑道:“那我这伤,受得倒是不值了。”
宁和叹了口气, 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好在?祁熹追自己转念一想, 面色又好了许多:“如今有九色之珠,我派筹谋之事?, 想来成算大增。是好事?,宁和,多谢你。”
宁和问起她受伤情形,祁熹追没有多说,只说自己不慎受伏风门伏击,为护宝珠铤而走险启用秘法。
祁熹追神色淡淡,朝宁和抬了抬手臂:“伤及内府根本,这条胳膊上经脉也断了,已经养了许久,但至今也拿不起剑。”
宁和深知剑于祁熹追,就?如脊骨之于人。脊骨既失, 人之将死。不由心中油然一阵哀恸,说道:“伏风门行事?, 实在?叫人不齿。”
倒是祁熹追见她神色, 眉目微微柔和了些, 说道:“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莫忧,父亲同我说,秘境若开, 或能替我寻来救治之法。”
说这话时,她的双眸有了几?分?神采:“若我能再提起我的剑, 此心足矣。”
祁熹追兴致不错,追问宁和她二?人分?别之后种种。宁和陪她坐了两个来时辰,直到一位黄衣女童端着汤药进来。
“师姐,喝药啦。”那女童轻快地说,又用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宁和瞅。
宁和朝她笑了笑。
祁熹追望着药碗,脸上笑意淡去了些。
宁和起身告辞,祁熹追别过头:“铃铛,送客人出去。”
那叫铃铛的女童将宁和送至门口,拱手送别时仰着头叮嘱般地对她说道:“你要?常来啊!师姐已经好久没同人说过这么久的话啦。”
宁和笑着说道:“明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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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在?金虚派中待了半月,每日不是翻阅派中藏书,就?是带着书去瞧一瞧祁熹追,日子过得甚是清闲。
两人也不说其他,就?着书中内容聊一聊,也算有些意趣。
临走前最后一日,宁和几?经犹豫,还是讲周琛书与沈媞微之事?告与了祁熹追知晓。
祁熹追听?了沉默良久,说道:“前尘过往,就?此揭过。”
宁和陪她静坐了一会儿?,说道:“熹追,我明日便走了。”
对上祁熹追惊讶目光,宁和有些无?奈地笑道:“如今门中上下皆忙于秘境之事?,我身为外客,留在?山中徒增打搅,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祁熹追道:“秘境将开,你竟不想前去一探?你送来宝珠,门中上下无?人会有他言。”
宁和摇头:“我非金虚派中人,送珠只是践诺之举。祖师秘境何等重地,必然非门人弟子不可前往。”
祁熹追欲言又止,宁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熹追,我志不在?此。”
祁熹追沉默片刻,问道:“你欲往何方?”
“回岐山县。”宁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别数年,总该回去看看。”
“然后呢,”祁熹追问,“留在?岐山县?”
“不,”宁和说,“留在?凡间。”
“我兴许会在?岐山县停留几?年,瞧瞧我的书院。随后,我将云游四方。”宁和同她说起去向,只是隐去了青云榜之事?,“我这把剑从持剑之日,便立志以荡尽天下不平为锋。如今一身事?了,自要?践行此志。”
祁熹追闻言不再做声,过了会儿?说道:“若我幸有再持剑之日,定当前来寻你。”
宁和笑道:“一言为定。”
第二?日,拜别金虚派众人,宁和与宁皎一同折回到相州城中。在?城中歇了一日,将在?城中等了半月等得焦急无?比的王胡儿?领回,待到天明,便启程西?南而行,一路朝着越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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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半日,就?能瞧见岐山了。”宁和话语中带着几?分?怀念,抬手指了指天边。
回越州这一路,宁和不再御剑,而是乘车乘船,有如凡人一般缓缓而行。
此时,他们就?正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中。
王胡儿?本来蜷缩着靠着车厢打盹,听?见声音一个激灵坐起来,恍了恍:“喔!要?到了?”
宁和有些无?奈地瞥他一眼:“你再睡些时候就?该到了。”
王胡儿?忙擦擦嘴,讨好地笑道:“不睡了不睡了,老?师,我来给您读书!”
见宁和没反对,他飞快地从脚边箱子里抽出一本书来,吭吭吃吃地读了起来。
只是识字没那么多,难免结结巴巴的,听?得前头赶车的车夫都?笑了几?声。
宁和也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总算赶在?入夜前分?进了越州城中。
“哎呀,好险!”车夫很是庆幸,“再晚一刻钟关了城门,咱们可就?得露宿城外啦。”
宁和请他将车驶向了城中一处客栈,连他一起叫了四间房,又给了茶水饭钱,喜得车夫连连叫了几?声善老?爷,笑逐颜开地去了。
吃过晚饭,宁和在?房中思忖了片刻,终究走出门来,敲响了隔壁的门扉。
“阿皎。”
宁皎开门后让至一旁静立,宁和走进屋中,桌上有笔墨纸页摊开,不由玩笑道:“阿皎竟也会主动习字了,为师心中甚慰啊!”
宁皎微微低头:“心中烦闷,故而习字。”
宁和道:“何事烦忧,可愿与我说说?”
这也是她入夜前来的目的。
宁皎仿佛从相州城时起,就?一路沉默寡言。从他面色上常人恐怕难以分?辨,但宁和同他还是岐山中一头黑蟒时候便已相识,最为熟悉他脾性?,能从他仿佛一成不变般的漠然神情中品出几?分?郁郁之色。
思来想去,这才前来关切。
宁皎沉默许久,宁和给自己倒了杯茶,耐心静待。
等到一杯茶饮尽,宁皎终于开口,吐出了四个字:“物伤其类。”
宁和一怔。
她将这词琢磨了片刻,随即意识到宁皎在?说什么。
“你是说,沈媞微?”
宁皎点头:“我再如何学人似人,终归非人。沈媞微畜养鸮鸟,周琛书就?要?杀她。”
“他二?人已为夫妻,尚且如此。”宁皎顿了顿,一双点墨般漆黑的双眸定定望向宁和,“若他日……你可会杀我?”
宁和眉头蹙起,也正色回视:“阿皎与我相识多年,应当知我。我剑只为为恶而斩,阿皎此话何意?”
两人对视片刻,宁皎先移开了目光。
“有一事?,你不知。”他说道,“我并非岐山莽灵。而是,岐山山灵。”
宁和双目微睁:“山灵?”
“是。”宁皎道,“我乃岐山。莽为形,山为魂。”
“山川如何生灵?”宁和疑道,“我所阅前人古籍,从未有片语记载。”
宁皎说:“从未有之,自然从未记载。”
他望着宁和双眼,缓缓说道:“大德之人。”
宁和一怔。
宁皎道:“岐山地处偏远,本无?名姓。然有一日,有大德之人口称此山‘形如龙尾’。大德之人所言,山川皆可闻之。此处百姓亦将岐山唤为龙尾山,众口成金,岐山日夜听?闻,渐生灵性?。”
“可有尾无?首,有山无?渊,龙不成龙,只可化蟒。”
“山川化灵,有悖伦常。故而我有灵无?智,只能终日蒙昧懵懂于山间,与寻常兽类无?异。”
“直至千载之后,这岐山之下,又生一大德之人。”宁皎朝宁和走近了一步,与她惊异双目相视,“赠山灵以心尖之火,至此,此山灵智俱全。”
“……”
静谧中,宁皎再一次开口:“我欲成龙,我亦为此而生。由蟒化蛟,由蛟而成龙。那日于海边见大鱼,习其弄水之法,我便已有了悟,蛟可由池生,而龙,非渊不生。岐山无?水,则我不可化龙。”
此时,宁和已由最初的惊诧平静了下来。她生性?平和,思绪也向来明晰,听?完这话,已隐隐了悟宁皎之意。
她神色肃然:“因此……”
“因此,”宁皎道,“有朝一日,我必将引水越州,淹城为渊,以化真?龙。如今,你可要?杀我?”
话音落下,屋中一片寂静。只余清风吹得烛光微动,烛芯轻声爆响。
许久,宁和说道:“你可知越州上下数十万百姓,更有无?数走兽生灵?”
宁皎说:“我知。”
“如此罪孽,生灵涂炭,”宁和道,“如何成龙?”
宁皎说:“龙无?渊不生,别无?他法。”
片刻后,宁和又问:“你明知如此,也瞒至今日,又为何要?在?今夜同我说出这些?”
宁皎道:“你于我,有点化之恩,有教化之德,你要?杀我,我不能抗。既如此,说又何妨?”
室内又是一静。
宁和手中剑光隐现?,明灭吞吐。许久,她松开掌心,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瓷壶,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宁皎立在?桌边,静静地望着她,一如她从前教他读书习字的每一夜。
宁和说道:“并非别无?他法。”
宁皎目光闪动:“还有何法?”
“你既说,我为大德之人。大德之人可引不生灵之山川生灵,可将不生智之山灵生智,”宁和指尖轻轻转动着手中茶盏,缓缓说道:“如此,想必也能以这一身功德,使无?渊之蛟化龙。”
宁皎猛地抬起头。
“阿皎,来。”宁和神色平静,朝他招了招手。
宁皎走过去,停在?她身前顿了片刻,忽地屈膝而跪,眉目低垂,头颅正好倚在?她的掌边。
宁和看着他,抬起手,轻轻在?他发间抚过:“宁皎,你我已有师徒之实,本就?气机相连。自即日起你随我修行百年,受我约束教导,待得他年功德圆满之日,我与你结道侣之誓,则天地视你我为一体。我之功德庇佑,半数予你,助你化龙。如何?”
话音刚落,桌上灵光一闪,玉轴无?风自起,抖开青布一卷。
墨色为骨,斑斑若鳞,青光翻腾间隐有五爪似鹰,搅得山河颠覆,狂风如啸。
只见那榜上金光点墨,落一行金字忽现?忽没——青云群妖榜第一席,岐山黑龙,未出而陨。
地上宁皎双目微闭,头颅顺着她的掌心缓缓下落,直至额心伏地,长拜不起。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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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仙录君子剑本纪]载:
剑仙宁和,始为下界凡人,三?十有六入得道途,修行一万又三?千载,登仙位,领皇天尊号,入本纪。
其剑蕴生于心窍,刃无?形而直击三?魂,神光如雪,剑光至处,如日月将升。号曰:君子剑。
剑仙无?有子嗣,无?道宗所属,亦不曾开山立派。仅仙侣有一,门徒有二?。
传闻剑仙飞升之日,有神龙相随,霞光瑞气万千,天地同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