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算命,也得挑些好听的说。
若是她马上就要做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个人,说她无帝命,她不只会不信,还会杀了这个胡诌八扯之人。
夭枝未语。
他许是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不再言说这话,伸手去握着她的手,“还疼吗?”
夭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往日在禹州救了一城百姓可是真心?”
宋听檐并未欺她,他言辞淡漠,“真心不真心的又如何,救了便是,我既能办到,目的如何重要吗?”
“所以自你生来,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
“是。”宋听檐坦然自己的所行,也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蛮夷频频来扰,天下已显颓势,皇兄只会加速江山衰败,不出五年,诸侯四分五裂之势,必至纷乱数十年。”
他眼睫微垂,漫不经心,“我不在意什么苍生疾苦,但有能力可护苍生,却让无能之人居皇位,看着其因弱小而受欺辱战祸,岂不可笑?”
夭枝眼睛微睁,没想到他竟将后事都预料得一清二楚,宋衷君登基之后,虽清明,但重大决策难免会有失误,终是改变不了天下之势四分五裂,诸侯犯上的局面。
宋听檐没有慈悲心肠,他眼里也没有百姓疾苦,但他足够强,强到无需费尽心力便可护天下人。
就像鯤鵬二者,其广数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那么巨大羽翼之下庇护旁人,替其遮挡一二又何妨,皆是顺带而已。
反正他要做的事也是天下人向往之处,虽不为天下人,但终究殊途同归。
或许兼济天下,本无需慈悲心肠,若视万物皆慈悲,又岂有平常心,难免有失偏颇。
她突然明白丞相为何那般坚持,以宋听檐的能力,他在皇位几时,百姓便有几时安宁。
她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他手腕上还带着的佛珠,片刻才低道,“你既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可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神仙?”
她这一句话说出,那熟悉的痛感瞬间传来,她一时疼到说不出下一句。
“求神拜佛?”宋听檐话间轻浅,他慢慢抬眼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我若求神佛早便死了,还能活到如今让你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是啊,他不会信,所以他从不会怀疑她是神仙。
他笑了起来,话间嘲讽,“求近在咫尺的人都尚且不会看你,求神佛又怎会看你?若世上真有神仙可求,我何需这般经营?”
他站起来,“天授弗取,反受其咎,我做皇帝有何不可!
这天下我有能力换一个繁荣盛世,宋家历代皇帝皆是废物,有哪一个称得上丰功伟绩,守着江山没叫人诸侯瓜分了去都算能耐!
这漫漫十数年,我若终日是这求神拜佛懦弱之举早便死透了!”他俯身看来,不再是往日礼佛静性的公子,眼里心里都是张狂妄为,“你真相信这世上有神明?你不见事成事毕皆在我自身谋划?
有什么神佛可求,我不就是神佛!”
她身上的疼痛阵阵袭来,眼前视线模糊,剧烈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席卷她的全身。
疼痛停去,她失力往后倒去,本以为会撞到木榻上,却不想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夭枝闻到他身上檀香气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自也不会太严重,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脑子却更加清醒。
宋听檐见她面色苍白,终究软和下来,扶着她的头轻轻放上枕头,“你阻止不了我,何必平添忧烦?”
这般躺下她舒服了许多,她慢慢摇头,面上半点不显,沉默几许,“倘若我非要阻止你呢?”
宋听檐闻言眼中眸光渐黯,看着她的手,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就这般让你不喜吗?”
他眼中不解感伤,难得如孩童一般无措,“为何皇兄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我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
他看过来,明明在和她说,声音却低到似在和自己说,“我只想你可怜我一丝一毫便可,这都不行吗?”
她眼眶忽然一酸,想起方才的梦,心口莫名涩然难言。
他这半生寥寥,所求不多,终究还是苦楚良多……
她微微支起身子,扶上他的手,认真道,“我并非是帮他,你有你的路,我亦有我的路,你做了皇帝,我便势衰,你也依旧要做这皇帝是吗?”
这便是在人和江山中选一个。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床榻之旁难免暧昧,可他眼中尽是复杂,“……你要走。”
他不是问,而是肯定。
夭枝看着包扎好的伤口,心中默默有了答案,“是。”
宋听檐闻言微不可见一笑,却全无欢喜,“我不可能放弃,既有能力,为何不争,既争江山,又凭什么拱手让给无能之人?”
果然是如此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疼痛,她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不显,“你我相识一场,我自也不会辜负一见如故这句话,你的江山社稷也供我一份绵薄之力罢。”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伸手而来,慢慢替她擦去额间汗水,“你要去何处?”
夭枝面色微微苍白,笑着道,“无妨,此消彼长,先生不在此,你便能做皇帝。”
此去山高路远,便是不再见?
宋听檐沉默下来,耳旁只有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夜尽天明之间最是寒冷。
他看着她许久,“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不舍,他声音很轻很缓,却能轻易听出几许不让人察觉的难过。
夭枝起身往床榻而下,“明日登基之喜自有无数人道贺于你,我便不道了。”
她步履蹒跚出去,出了殿门熟悉的晕眩感又随之而来。
她感觉身后有人走来,正要转身,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肩,颇为用力,檀木清香瞬间围绕而来兼带暖意。
她正要开口,下一刻,却感觉肩膀处微微一下疼,他咬她,似要用力,却终究松了下来。
她呼吸微止,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揽着她。
他低头靠在她的颈窝处,手抱着她越发紧,平素温润清和的声音难得低沉狠意几许,“往后你嫁人生子,生辰寿庆都不要告诉我,连一丝消息都不要让我看见。”
她心中难言,抬手去抓他的手,片刻后,唇瓣微动,终究只说出一字,“好……”
殿内安静太过,只有微微燃烧的火烛,衬出几分旖旎。
宋听檐慢慢抬眼,眼尾泛红,他话间有几分重,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平和,“你走罢。”
江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江山为先。
…
夭枝出来东宫,再无人拦她。
她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天际湛蓝。
她几乎摇摇欲坠,脑子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迷蒙混乱,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片刻后,便陷入了黑暗。
“夭枝,夭枝……”
夭枝睡梦之中,隐约感觉有人叫她,那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师兄。
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觉耳旁风声极大,再看便见滁皆山在一旁唤她。
她无力坐起身,已不再是长街,乃是山间一处崖边。
她阖过眼之后,舒服了些许,“你怎么来了?”
“我们就在宫外躲着想对策,不曾想你突然自己走出来了。”
酆惕就站在一旁,也没了往日的从容,见她一脸惨白虚弱,“夭卿,你怎这般虚弱?”
夭枝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未再语,三人皆是静默。
夭枝既然能自己走出来,就说明宋听檐去看她了,且还放了她。
可宋听檐未死。
说明她没有动手。
酆惕沉默几许,开口问,“夭卿,如此好机会,你为何没有动手?”
滁皆山不好管他们这处差事,起身走向一边,并未过问。
夭枝闻言默了一默,慢慢站起身,看着悬崖远处,入目茂然生机。
“容他做两日皇帝,全了他的心愿便好,宋衷君反正未死,过后再让他做皇帝也一样。”
酆惕闻言暗道坏了,他急忙上前,“你要让他做皇帝?”
夭枝却面色平静,“此间事是我所为,天界公平,只罚罪魁祸首,拖延之事我一力承担,不会连累酆卿。”
“我是怕你连累吗,我们同僚这么久,我怎可能看着你犯糊涂!
你说两日,可以!
可当真不会两日之后又两日吗?
究竟是两日,还是说两月,亦或是两年?你如今都下不了手,时日长久,岂不更难!”
崖边的风极大,吹得她裙摆飞扬,她话间疾声,根本不怕,自也不怕兜底一事,“我修千年为仙,既是神仙,难道还不能许凡人一个心愿吗!
我总归是会杀他的,如今成全他一二又何妨?”
崖下卷上来的风吹乱她的发丝,裙摆飞扬仙者之姿,她回转而来,话间渐重,自也是威胁,“我心意已决,不管是两日,还是两年,谁也不能拦我。”
酆惕闻言瞬间怔住,他看向远处的滁皆山,他亦是无计可施。
此间事,夭枝是主司命,酆惕不过是辅助,决定自然在她。
只若是泥足深陷,难保不会重蹈前任仙官覆辙。